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敖氏真龙以八百岁为成年, 如同鸟儿换羽一般,幼龙将褪下最后一片胎·生的细鳞,天成的本命龙珠也将彻底融会贯通, 此后一身龙鳞坚若铠甲, 法力也随之更上一层楼。
届时,四海敖氏就会举行盛大的典礼,亲眷齐聚, 合族共贺。
敖灼的成年礼便是如此。
她是西海一脉的幺女,上头有三个哥哥顶着, 唯一的一个女孩儿便顺理成章地娇宠着养大。况且敖灼的容貌天资皆是无可挑剔,又与西海三太子敖玉一胎而诞, 作为龙族万年难遇的双生子, 比起一出生就活蹦乱跳的小白龙, 胎里没有争夺到足够灵力的小红·龙总要更惹人怜惜些。
就算这是一条胡作非为的混世小魔龙, 也挡不住四海倾泻而来的偏爱。
到敖灼八百岁生辰的当日,收到的贺礼已然堆积如山, 瑞气灵光之盛宛若旭日融海, 竟生生让西海龙宫比往常更璀璨三分。
敖氏真龙齐聚一堂。
东海敖广乃是四位龙王之首, 先为人兄, 后为人父, 总之就是做惯了长辈, 平日里很是不苟言笑。可那一日他看着敖灼的时候,却伸出了手,轻轻拍了拍这个小侄女的肩。
“阿灼长大了,该有自己的分寸了, 修炼切忌操之过急, 你进益神速, 才更要稳住了根基。”
严肃的大伯父从未如此温言勉励过她。
但是,每次西海小魔头惹了祸,一个猛子扎进东海向五公主敖清求救的时候,哪怕整个龙宫被她闹得鸡犬不宁,敖广面上严厉训斥,却也从没有真的把敖灼赶出去,还会不着痕迹地拦一拦西海龙王,好给看似怒发冲冠实则下不去手的敖润递一个台阶。
“以后再不许胡闹。”
东海龙王一边劝诫着,一边摊开掌心,一柄通体红烈的剑浮现其上——不过巴掌大小,一看就知道既轻且薄,就像是一枝别出心裁的簪子,抑或是一枚与众不同的吊坠。
反正就是不像什么正经兵器。
偏偏敖广还道:“收下吧。”
敖灼顿时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大伯父,任凭是谁家的孩子,八百岁也不会玩这个了。”
而且这么个指甲剪,哦,不是,指甲剑她要来做什么?拿去磨鳞片都嫌钝。
好歹顾虑着长辈的面子,敖灼忍了又忍,才没把这一句腹诽也说出口。
西海小魔头觉得自己真是善解人意。
然后下一瞬就遭到了亲爹的铁掌制·裁。
“你给我闭嘴!”
西海龙王一巴掌拍上敖灼的头顶,糟心得都要背过气去了:“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极难得的剑胚!你至今没有寻到趁手的兵器,又非要用剑不可,我们四个老的才想出这个办法,取北海冰晶为材,融入南海珠砂,再经东海雷电日夜淬炼,历两百年方成!”
待到来日长成,便是比起杨戬的三尖两刃刀也不会逊色!
“什么?剑胚?”
西海小魔头捂着脑袋,本来还在担心自己的龙角有没有被打歪,这下子也顾不上了,满脸不可置信地反问:“那是不是还没完工?”
堂堂三公主想要一把合心意的剑,莫不是还得自己亲手捶打锻造?
敖灼不禁后退两步,警惕道:“伯父,父王,先说好啊,我可没学过怎么当铁匠。”
——谁也没说让你去打铁啊!
她这重点抓得太不像话,听得老父亲当即一口浊气喷出来,雪白的一把长须险些吹过了眉毛。
“三弟,阿灼不是这个意思。”
南海龙王敖钦见势不妙,忙着拽过小侄女往身后藏。
鲛人一族定居南海,歌喉曼妙,敖钦日复一日地听了千万年,性情很是被陶冶了一番,乃是四海龙王中最平和的一位。敖灼这么闹腾,这位二伯父也总是笑呵呵地看着,不仅不嫌弃,反而还挺乐见其成。
“小孩子家家的,没见过听过的东西,自然也就不懂了。你和她较真做什么?”
因担心自己一个人劝不住,敖钦眼角一抬,果断把旁边的北海龙王也拉下了水:“四弟,你说是不是?”
被三个兄长同时看过来的敖顺:“……嗯。”
北海冰寒,也不知道是不是物极必反,他这个北海之主的脾气可一点也不温顺,年少时是三界数一数二的火爆刺头,让他的三个兄长大为头疼。如今是岁数和辈分都上去了,敖灼看着一个个还没长成的族中幼崽,终于知道要自持身份了,这才多少消停了点。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现在的敖顺看待将将成年的小侄女,总感觉像是在看从前的自己,连带着心里那杆秤也不知不觉偏了过去。
他就对着敖润道:“三哥,阿灼是今日的寿星,你好好和她说不成吗?”
“要不是看在她今日生辰的份上,”西海龙王指着躲在敖钦身后的小魔头,咬牙切齿地逼出一句,“你以为我光是嘴上说说就能算了?”
那可不,您老人家哪次不是说了就算了?
从没有被老父亲动过真格的敖灼实在是有恃无恐,从南海龙王的背后探出一个小脑袋,避开正在怒视她的亲爹,只看向东海龙王:“大伯父,这剑胚如何才能完工?”
“放心,不用你去当铁匠。”
分明是倾三海之奇珍方得的宝物,期间花费的心血不可估量,废去的材料更是难以数计,坏了不知道多少把,才最终得到这么一柄小小的剑胚。
以至纯至刚的东海雷闪为敖灼淬剑两百年的敖广,却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他只是招了招手,示意小侄女到他身边来,还难得说了句玩笑话哄她,这才继续道:“你收好了,纳入丹田,以龙珠日夜灌溉锤炼,不可有一时一刻的中断。待它彻底长成,自然就能与你契合,成为你的本命法器。”
西海小公主眨了眨眼:“就如此简单么?”
东海龙王不答,声音却突然凝成一线传入敖灼的识海,语不传六耳:“冰晶剔透无色,珠砂纯质无垢。以此二物铸成的剑,阿灼,你可知道最终为何会是红色?”
敖灼一怔。
——不用想也知道,总不会是为了匹配她的红·龙真身。
东海龙王看向正被敖钦敖顺联手安慰——或者该说是压制的敖润:“别看你父王装得凶神恶煞,其实,最是疼爱你不过。”
为了给女儿铸造一柄合意的宝剑,甚至不惜逼出了自己的心头血。
敖灼是敖润的女儿,父女系出同源,他的血便是铸成剑胚的最后一步。也只有以敖润的心头血入剑,才能让这柄还未长成的神剑天生亲近敖灼,即便被一个将将八百岁的龙女收入丹田,也不会反过头来伤了她的龙珠。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东海龙王还记得,自家三弟是怎样板着一张脸,语气却柔软得不像话,叹息似的说:“真是欠了那小魔头的。”
不是不能让阿灼自己去降服这把剑。
确切地说,若是为长久计,让她自己动手才是正道。这剑胚还只是个种子,虽然一早就生出了剑气,经两百年雷电淬洗后更显凌冽,可若是阿灼愿意冒着龙珠被损的风险,亲力亲为地一点点浇灌它,驯服它,才是更能助她修行的历练,最后养出来的神剑也会更加臣服。
——那会是真正属于敖灼的第一件本命法器。
可西海龙王舍不得。
他左思右想,犹豫不决,最后眼见着剑胚都快要铸成了,还是咬着牙动了手。敖润宁愿偷偷地自损修为,用自己的心头血提前压制住这把剑,也不敢让敖灼的龙珠分毫有伤。
“……所以,我瞒着你父王,为这柄剑想了一个名字。”
东海龙王凝视着西海小公主,伴着旁边三位龙王喋喋不休的劝解和怒吼,他的声音沉稳而厚重,就像是方才落在敖灼肩上的手掌,带着一种直抵心肺的暖意。
小红·龙昂起头,站在那,少有的安静。
敖广便又抚了抚她的小脑袋,把刚才被西海龙王打乱的头发重新理顺。他看着这个小侄女长大,见她连长有双角的头顶都乖乖任摸了,就知道是把自己刚刚的话听了进去。
东海龙王微微一笑:“你也听一听,不喜欢就再想一个。”
……
没有人知道,那一日四海龙王和敖灼说了什么。
连同为寿星的西海三太子敖玉,晚间和她一起拆贺礼的时候,都忍不住拽了拽同胞妹妹的衣袖,凑过去和她咬耳朵:“哎,阿灼,我看你和几位叔伯在一旁说了许久,什么事这么秘密?”
三公主头也不抬,手上轻轻抚摸着东海五姐姐亲手为她缝制的新衣,敖清闲暇时素爱女红,一身龙绡裙做得精美绝伦,显然是用足了心思,不用穿上就知道一定很合身。
她在心里为五姐姐鼓了好半天的掌,这才随口应付亲兄:“也没什么。”
敖玉不满,“没什么”又是什么啊?
“就是刚好说到了你,如今也是个顶天立地的龙族好儿郎了。”
小魔头难得说两句好听的软话,被夸的敖玉刚要飘飘然,就听阿灼慢悠悠又道:“让我多看着你一点,别总往人间跑,万一遇上个不开眼的,再把你当妖怪给抓了。要是没有我在,你自己一个人逃不掉可怎么办?”
确实一直被亲妹妹罩着的三太子:“……”
那是要躲起来才能说了。
被小魔头几句话打发的敖玉,体贴地没有再追问。
——凡间双胞尚且互有感应,他跟阿灼在同一个龙蛋里抱成一团,灵智未开的时候,唯一能切实拥有的就是彼此,如此这般就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后来更是彼此陪伴着长大,至今整整八百年了,人间沧海都换做又一轮的桑田。
他们是真正的心有灵犀。
因为太过相通,常常还要主动切断感应,否则一个想什么做什么,另一个立刻就知道了,仿佛双身一魂,却又偏偏兄妹有别,实在是不太方便。
而敖玉素来迁就敖灼。
他是兄长,胎里又不自知地吸走了大半灵力,虽然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可是生来就比他虚弱的胞妹,总是让敖玉放心不下。哪怕被她后来者居上地压着打了,所谓的男子汉尊严再如何作祟,敖玉也明白,这不是阿灼的错。
——比起被她假模假样地谦让着,敖玉宁愿接受自己技不如人的真相,也只有知道差在了哪里,才能奋起直追。
何况输给阿灼,并不丢人。
他的妹妹,是四海敖氏乃至于天下水族有史以来最出众的一尾红·龙,假以时日,甚至有望超越父辈。
——或许能与祖·龙比肩也未可知。
虽然不好说出口,但敖玉的确如此坚信着。而他也心知肚明,自己的父王和三位叔伯同样对阿灼寄予厚望。
所以……
“……此剑意义非凡。”
昔年,一千余岁的西海三公主红衣浴血,她刚刚经历一场鏖战,虽成功斩杀了妖魔,自己却也伤势不轻。可她半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只是捧起断成两截的神剑,转身看向身边的显圣真君,沉默许久后,竟然还能弯一弯唇。
“乃我敖氏亲长所赠,又幸得长辈赐名。”
杨戬的伤势比她更重,险些被一剑洞穿了心口,可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之色,看着敖灼的时候,眼眸深处仍有一片高远青空。
他在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
敖灼便轻声道:“此剑,名为掌珠。”
——是四海敖氏视作珍宝的掌上明珠,亦是来日执掌一方,泽被水族的耀世明珠。
这把剑,承载着父辈对敖灼所有的宠爱与希望。
西海三公主自小金尊玉贵,私房里的天材地宝不知凡几,但任凭她把敖氏真龙挨个搜刮了一遍,也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过这把剑。
这是她最心爱的一件礼物。
哪怕断在了手里,再不能修复如初了,也舍不得就这么随手丢开。
敖灼把断剑好生埋葬了。
因是她的本命法器,浸透着她的灵力与龙珠气息,敖灼甚至是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强撑着为掌珠剑设立了剑冢,并以结界将其永世封存。
连彼时陪在她身边的二郎真君都不知道,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敖灼,究竟将这柄剑葬在了哪里。
可是,现在这个隐藏在暗处的声音在说什么?
什么叫“西海三公主的剑冢”?
被西门吹雪抱在怀里的宋坊主顿时头皮发麻。
宋氏在塞北的酒窖底下,居然他妈还葬着敖灼当年的掌珠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