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西门吹雪察觉到, 怀中的未婚妻子突然颤抖起来。
“别怕。”
拢在她腰间的手再次收紧,西门吹雪却没有低头去查看未婚妻子的状况,他的目光正直视向前, 冷冽得无惧且无畏,却又锐利无匹, 像是一把横斩夜幕的长剑。
暗处的声音突然沉默,铁链却瞬间响得更为狂乱, 宛如一只被囚的猛兽正在奋力挣扎, 随时都要扑将出来,张开满口的森然利齿,咬断他们的脖子再三两口撕咬入腹。
宋坊主立刻抖得更凶。
哥!西门哥哥!求你了, 快收了神通吧!
如果前面真是敖灼的本命法器, 你这么一往无前的剑意散发出来, 简直就是在向掌珠剑挑衅!
就算断裂,就算封葬, 那也是四位龙王合力打造的神剑,剑气凌然冲天, 直有翻江倒海之势。且掌珠常年被敖灼的龙珠锻造,物似主人形, 虽还没有生出真正的剑灵,却实在不是一把好相处的剑,活生生把敖玉的长息剑都压得没了脾气——兄妹比试时,长息向来安静得让人心疼,连剑气都不敢往上涨一涨。
可怜的白龙三太子, 背地里不知道抱着命剑哭了多少回。(……并没有!)
要说掌珠只是窝里横也就罢了, 反正它的主人比它还莽, 四海敖氏被祸祸了这么些年, 差不多也能捏着鼻子说声习惯了。
但冰晶珠砂合铸的神剑何等傲然!
麻哒,它连见了杨戬的三尖两刃刀都要别一别苗头,战意竟然还前所未有的高昂,不了解的还以为是西海三公主爱而不得,走火入魔,终于要对显圣真君下杀手了!
——敖灼苦追二郎真君多少年,再剖心剖肺的表白都说过了,却没想到第一次面红耳赤,居然会是一边摁住长鸣不休的命剑,一边干巴巴找着借口,说自己久仰真君战力,只盼有幸继续切磋的场面。
画风如此清奇的神兵利器,不是宋坊主故意要贬低自家前夫,而是他的乌鞘长剑在掌珠面前,确实跟破铜烂铁没什么两样!
再者说,之所以不能修复只能封葬,就是因为在种种意外之下,掌珠沾染了魔气!
你居然还敢挑衅它!?
千年苦工一口老血几乎梗在喉头。
西门吹雪却在犹豫。
他剑心澄明,一直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少有左右为难的时候。此时此刻,身陷如同地穴似的诡秘昏暗之地,以剑神的性子,别说长剑尚且在握,就算是手无寸铁,他也不会畏缩却步。
于西门吹雪而言,所谓出路,永远向前。
可是,谁叫他的怀里偏偏还有一个宋玉红。
西门吹雪感受着未婚妻子止不住的轻颤,脚步停在原地,久久未动,也久久不言。
——“别怕”,这样简短的两个字,实打实就是剑神安慰人的极限了。
最后还是宋坊主开口打破了沉默。
“……要不要过去?”
她显然是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心绪似的,这才低声道:“我们方才向下坠落,若是酒窖里的机关,桑落他们还能想想办法。可如果不是机关……那个声音方才又说什么西海三公主,什么剑冢,我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是他妈哪里都不对!
掌珠断剑魔气未消,而作为敖灼的本命法器,这把剑与她息息相关,断裂带来的反噬几乎等同于龙珠受损。别说还没找到彻底销毁一把神剑的办法,就算找到了,以敖灼当初的伤势,只怕也要把小命都搭进去。
彼时还没追到二郎哥哥的敖灼,可不敢出师未捷身先死。
一是舍不得扔,二是没办法毁。
最后,敖灼只能亲手把掌珠葬在极北一处深渊,那里了无人迹,鸟兽灭绝。就算地貌再如何的变迁,让从前的深渊化作了今日的塞北,但敖灼不惜加重伤势都要设下的七重封禁,总不会无缘无故自己消失。
可如今笼罩着宋氏酒窖的结界,又的确不是敖灼的手笔,否则早在迈入酒窖的第一时间,她就能发现剑冢的所在。
——那就是有别的什么人找到了掌珠,甚至,可能已经破开了原先的结界。
宋坊主长睫低垂,即便是正抱着她的西门吹雪,也看不见她眼底变换的神色。
他只听见了未婚妻子努力镇定下来的声音:“……要去看看么?我,也有些担心桑落元正和冯掌柜。”
“……”
剑神没有回答,可他原本护在她腰间的手松开了,转而握住了她的手。未婚妻子向来温热的手掌此刻一片冰凉,他微微一顿,随即握得更紧些。
宋坊主顺从地任他带路。
两个人行走在无边的黑暗里。
这似乎是一处弯弯曲曲的通道,狭窄的部分极窄,只能让一个人侧着身子通过,宽阔的地方却又极宽,宋坊主轻软的绣鞋踩在地上,几乎都要听见了回音。
有未婚妻子在身边的时候,剑神的步速一向不急不缓,此时便更加放慢了——武功练到他这个境界,不仅目能夜视,听声辨位也不再是难题。他略领先了半步,后面的宋坊主便安安稳稳地一路走过来,没有遇见一颗绊脚的石子。
而越是往前走,铁链响动之声便越清晰,躁动却森冷,不绝于耳,像是敲在心口上的急促鼓点,连成了一首催魂夺命的魔音。
等到突兀地转过一个拐角,眼前竟一下子豁然开朗,微弱的光亮也扑面而来。
几乎是在看清眼前景象的同时,西门吹雪本能地就把未婚妻子挡在了身后:“闭上眼睛!”
语气一下子严肃得如同命令。
可他从没有这样对宋玉红说过话。
“……”
宋坊主沉默稍顷,突然往旁边迈了一步。
整个视野瞬间清晰。
而她看见了红如天火的剑锋。
又过去了多少个春与秋,待字闺中的东海五公主如今已经娇女在侧,总爱偷偷溜去人间的西海三太子修得正果,成了大名鼎鼎的八部天龙广力菩萨。连从前藏有剑冢的深渊都被岁月填平,凡人在这里安居乐业,不知道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乃是昔年四海龙王赠于掌上明珠的神剑。
剑身已断,魔气入侵。
这把剑被主人亲手封葬,千百年来,不曾有一日得见天光。
可它依旧锋利。
被西海龙王心头热血染就的赤红不曾褪色,哪怕深埋地底,耀眼的剑光再不复从前明亮,却始终没有熄灭过,就像是一轮不肯沉落的朝阳,与缠绕不去的魔气搏斗了这么久,燃尽了自己也还不愿意认输。
掌珠。
宋坊主唇角轻抿。
……掌珠啊。
敖灼昔年设立的七重封禁,从这一路畅通无阻的状况来看,只怕已破其六,只剩下最后一重仍在坚持,闪烁着浅浅的灵光,如菟丝花一般盛开在两截断剑之上,与红烈的剑锋交相辉映。
她一点点地看过断裂的剑身,像是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了神剑上的尘埃,而后继续向下,看向生生被钉在两截断剑上的人。
那应该是一个女子。
之所以用“应该”,是因为她实在没有了人样。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衫如同破布,几乎遮挡不住什么,让她青紫干瘪如同老树根一般的皮肉一览无遗。最人人惊骇欲绝的是,一截断剑精准地插·入她的心口,一截又没入丹田,无数条成人手臂粗细的铁链像是从地底长出来的枝干,将她和断剑牢牢束缚在一起,困死在原先供奉掌珠的剑台之上。
久未打理的长发胡乱散开,将那女子的面容遮盖了大半,可她艰难地扭过头,看向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时,瘦凸了眼眶的黑眸却仍满含警惕。
西门吹雪立刻伸手,不假思索地把未婚妻子揽了回来。
这样的伤势,常人不可能还活着。能活下来的,只怕也绝不会是“常人”。
剑神眼眸轻沉,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转向身后,又落回未婚妻子身上。
——若眼前是敌人,那么,长剑尚未出鞘,西门吹雪不会临场怯阵,也从不考虑自己的退路。
他的剑法,本就是一往无前,必分生死的决绝。
但他的未婚妻子不行。
他要看着她安全离开。
他要她分毫无损。
西门吹雪手中的乌鞘长剑微微一震。
——他要自己的未婚妻子好好活着。
仿佛是感应到他陡然升腾的剑意,两截断剑一顿,忽而紧跟着齐齐震动,难以数计的铁链立刻地动山摇起来,连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颤抖。
那女子顿时死死咬紧双唇,喉间滚动不止,显然是在压抑痛苦。
是缚妖阵!
宋玉红定定地看着剑台之上的女子,有人把她困在这里,又将掌珠钉在她的身上,竟是在吸取这个女妖的精·血和灵力?
为什么?
即便将她完全融入掌珠,也不可能修复神剑——七重封禁,一重更比一重坚固,最后护着掌珠的这一重,看似透明欲碎,却险些耗死了当年重伤的敖灼。这女妖如此模样,被困的年头不会少于十年,单看至今没有破开第七重封禁,也该知道不能指望她了。
那么,把她困在这里的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为何要用这女妖血祭掌珠?
她究竟有什么特别?
她又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西海敖灼的剑冢?
千年苦工煎熬得都快要疯了。
她到底是谁?!
“啊——!”
突然之间,剑台上的女妖张开嘴,再也无法忍耐地呻··吟出声,被她亲口咬伤的唇瓣却已经流不出新鲜的血液了!这嗓音嘶哑干裂,低弱得可怕,却如同尖锐的指甲剐蹭过铁片,让听见的人恨不能割下耳朵才好!
宋坊主便眼睁睁地看着,女妖痛得双眼泣血,像是要给自己鼓劲一般,血泪滑落在剑台上的那一瞬,她微弱的声音掺杂在撕心裂肺的呻··吟里,终于脱口而出。
“三……公主……”
她意识不清地念着,每一个字都在颤抖,每一个字都郑重得如同誓言:“……我替你……守着……”
你的掌珠命剑。
你留在这世上的东西。
你残存在三界的最后一点气息。
我都替你守着。
女妖的身形突然如同水波一般虚晃不止,恍惚之间,重重缚妖链下,似乎出现了一只淡红色的硕大河蚌,蚌壳上伤痕累累,遍布裂纹,像是下一瞬就要全然碎裂。
千年苦工心头猛地一跳!
西海小魔头享年两千余岁,认识的人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敖氏和四方水族就不用说了,昆仑山有显圣真君,鬼域有鬼王,说出去都是一个顶一群的大人物。
但是河蚌原身的妖,还是女妖,她就只认得一个。
——老子当年被囚于万丈海牢的时候,统共也就拿一只蚌壳垫过桌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