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鹡鸰
赵元长在吩咐林刊把贺一一送走之后,他又换上了便服前往湛山精舍。昨日那个写着“福寿安康”的祈福灯笼旁边,又多了一盏灯笼,样子和其他祈福灯笼无异,灯笼下面也是绑着一条祈福绸带,上面写着“佛海無邊”。无独有偶,“佛海無邊”四个字都分别少了一横,这些极其微小的细节,如果不是刻意细看,是根本不会被发现的。赵元长知道这是“鹡鸰”同意见面的回复。
随后,赵元长便到了约好的地方。这是开封众多酒楼的一家,非常普通,也不出名。唯一特别的地方,是它二楼只有两个包厢,它们是连着的,中间只有薄墙相隔。两个包厢都有一个外飘窗,对出可以看到汴河上络绎不绝的商、客、官船,和岸边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飘窗下设有一个小卧榻,塌上还有一张小茶几,可让客人在靠着飘窗品茶、下棋、观赏风景,这个设计在当时也算比较新颖了。
赵元长来得比较早,酒楼也是刚刚开,还没有到饭点,因此没有什么人。招呼他的老板娘也非常热情。她看上去不似中原人,年约三十有余,瓜子小脸,月眉凤眼,说起话来依依软软,倒有几分江南女子的味道,谈笑间,流露出几分风韵。赵元长估摸着,应该是往来南唐和后周贸易的商人或者商人家属,直接在这里开店。
他与老板娘寒暄几句之后,便去了二楼右手边的包厢,然后点上一壶信阳的绿茶和些许茶店,又吩咐店小二不用打扰。之后,他便坐在飘窗的卧榻上,靠在了连接左边包厢的薄墙上。他凭栏望去,眼前的开封城虽然格局混乱,道路窄小,小小马车就已经可以塞个水泄不通,但也不失为一种市井繁华。汴河上的船只来来往往,一派贸易欣欣向荣,生生不息的样子。虽然这数年里,蕃候割据,朝代更替,战事不断,但各国依然开放贸易,只因为民生才是根本。汴河拉动的何止是货运与贸易,它更带动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啊!
那卷着的茶叶在滚烫的水中缓缓展开,一幕幕,有金戈铁骑,战鼓如雷,驰骋沙场的回忆;也有商旅不绝,繁华热闹,车龙马水的希冀。赵元长一边品着茶,一边想着,要是能够统一中原,定要请最好的画师,把开封的九衢三市,软红香土,以及汴河的八达通津,商贾络绎都画下来,好让世人都知道这中原的昌荣盛世。
赵元长正想得入神,这时一墙之后突然传来的阵阵琴音,松沉旷远,似忆往事,吟猱之间,细微悠长,指尖余韵,那人轻轻吟唱:
(浣溪沙·醉香曲)
五月清风潜入楼,龙涎琥珀绕香柔。喜得新曲醉难休。
酒醒不觉香汗透,举杯再饮已无愁。旅人不过是轻舟。
唱罢,琴音也刚好听下,只闻余音绕梁。那人又轻道:“好酒,好琴,好光景!”
在墙后的赵元长还沉醉在琴声中。他知道,那雅兴之人正是“鹡鸰”。他嘴角轻轻上扬,轻轻鼓掌,“先生的琴声如此悦耳撩人,与窗外的河上风光甚是相衬啊。”
“久未抚琴,手指都生疏了。既然你喜欢我的新曲,这便送你了。”“鹡鸰”回应。
这个年头能够成为间细的,不是十八般武艺,都有那么几样过人之处。而“鹡鸰”,作为一个潜伏在民间收集情报的高级间细,他最擅长的是乔装,其次便是音律了。这些都能帮助他流连在一些茶馆、酒肆、游船等人多闲杂之地。在被策反前,他曾经乔装成一个修琴师,“明目张胆”地到工部官员的家中,盗取汴渠漕运的信息,以熟知漕运各处关卡,方便自己所属的情报网其他下线避开官府耳目,利用漕运身份传递情报。同时,若遇到也熟知音律的“同僚”,他们就直接用琴音对话,这样加密的方式,恐怕得伯牙钟子期都再世才能解开。
而赵元长恰恰便是那个熟知音律的“同僚”。琴曲虽洒脱,但何尝不是感叹人生若梦,须臾之间,就已成尘埃呢?作为一名双面间细,时刻都得活得微言慎行,稍有差池,随时都会丢掉性命。这种熏香抚琴的闲情逸致,真是且弹且珍惜呢。“多谢先生。”赵元长微微笑道。这“鹡鸰”感慨自己的同时,也是劝勉赵元长要学会洒脱呢。
薄墙另一边的“鹡鸰”拿起一壶酒,直接潇洒喝下。“这望江小楼的酒美则美矣,但小菜差了些,可比不上胜桃居和贺家大厨的手艺啊!”随后,他就以这种“隐晦”的方式进入话题。
“是啊,可惜东风来了,两家也败落了。”
“东风?”“鹡鸰”有些疑惑。
“嗯,这也是我从贺家得知。不知先生可有听过?这东风是不是从昆仑而来?”赵元长紧紧地靠在薄墙,神情也严肃起来。要了解“东风已到”的含义,知道更多“昆仑”的信息才是这次会面的主题,琴棋书画,风花雪月都是额外的奖赏。
墙后的“鹡鸰”沉默了一会,“倒也不是从昆仑而来,但也不是什么善类。”他轻轻叹到,“这东风尚有顷刻间能让赤壁付诸一炬的能力,我们可都要小心了。”
“我估计他们开始怀疑我了。”他接着说:“我虽然没有见过东风,但按照他们起代号的风格来看,越是虚无缥缈的名字,级别越高。”
北汉的那个隐秘的特务组织,就叫“天机府”。赵元长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对此心存芥蒂,因为自己所在的就叫“北辰司”,似有宿命般的针锋对麦芒,众星大战的感觉,以致于赵元长想着有朝一日要把“北辰司”的名字改一改,以免无知之人觉得是自己抄袭了死对头的名字。而天机府里面有些高层的代号都以曜命名,不过他们很少会潜伏到其他地方去,一般都是待在天机府担任文职的工作,或者他们本身在北汉的朝廷就有本职工作,甚至官至中书。
至于其他间谍,就从天到地,从虚到实来排列等级。像“鹡鸰”这个代号就是一个中高级别的间细。因为鹡鸰它本身是一种个头小,黑色头顶,纯白色前额,细长嘴巴,尾和翅膀都很长,腹部白色的鸟类。在晋·葛洪《抱朴子·守塉》也有写到,“鹍鹏戾赤霄以高翔,鹡鸰傲蓬林以鼓翼”。同时,诗经有云:“鹡鸰在原,兄弟急难”。意思就是说一只鹡鸰鸟困在原野,它的兄弟都来相救。后来大家便用“鹡鸰”来比喻兄弟手足情深。当时“鹡鸰”被授予这个代号,是因为北汉方面希望他能像鸟一样灵活出入,同时作为情报交通枢纽之一的他,能够予以其他网络系统的同僚方便和帮助。只是北汉没想到,“鹡鸰”现在所帮助的兄弟是后周一方了。
当然,也有比“鹡鸰”要低的级别,如在胜桃居捕捉到的店小二“百足”,和庖厨“玉兔”,这些在地上跑的代号,都是在情报网络中只负责做“跑腿”传递情报的。至于“昆仑”,那是神话中的山,所以级别又高一点。而“东风”是气象,是看不见的东西,又比“昆仑”更高一级。
对比天机府,北辰司真的务实很多,没那么多花俏的代号,虽然两家的名字,高度雷同。关于天机府的架构,“鹡鸰”之前有跟赵元长介绍过。作为北辰司指挥使的赵元长,常感自愧不如,他甚至有想过,要是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北辰司的最高领导,一定要让北辰司的架构更加完整,管理更加精细。
“为什么说他们开始怀疑你?”赵元长紧张地问道,他可不想自己策反的双面间细被北汉所杀害,这样会让想要跳反的间细觉得后周保护能力不足,就不会“弃暗投明”了。
“按道理,胜桃居败露之后,他们没有利用贺家的意义了。我觉得,他们只是想送你们一个顺水人情,也顺便试探我。这招很高!反正大家都不知道‘东风’是谁,告诉你们,他来了,又如何。甚至是一种宣示吧!看来,这个‘东风’是个又狡猾又嚣张的对手啊。”
“所以你怀疑是‘东风’干的?”
“呵,到这里,我甚至怀疑整件事都是他策划的。‘百足’有告诉你,他传递给谁了吗?一个比‘昆仑还要’高级的间细来到贵境,也需要大张旗鼓,广而告之?是想要下面的跑腿帮他接风洗尘吗?”说到这里,“鹡鸰”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而且这件事,是由我经手,我的嫌疑也是最大。”
“那你岂不是很危险?”赵元长突然脸色变白,紧贴墙面,声音故意再调小了些,好让别人听不见。“我这边可以如何协助你?”
“我都是死过两次再活过来的人,还怕他作甚。他引我出来,还不是也把自己引出来了?只是目前的劣势是,我在明,他在暗。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鹡鸰”说出来的信息让气氛变得很紧张,但自己却表现得非常的平静和淡定。确实淡定冷静,遇事不惊,是一个间细应有的基本素养。“不过呢,这件事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何出此言?”
“你想,突然空降东风,拂过山头,那昆仑会怎么样?任由妖风阵阵吹?山不动,心也动啊。这世间万事万物,只要动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这也许是我们抓住昆仑的机会。”
“这样说来,我们甚至可以利用他们相互制衡,鹬蚌相争,我们一网打尽!”赵元长听完“鹡鸰”的话,眼睛突然变得深邃起来,黑色的眼珠犹如漩涡,深不见底。
此时的“鹡鸰”笑而不语,继续抚起琴来,比刚刚那首醉香曲,更深沉了些。隔墙的赵元长听着琴音,仿佛来到幽谷间,与隐士高人在对话。而随着回音渐渐远去,琴音也渐渐消散在小楼窗边,只剩下茶几上的空壶一尊和炉烟一缕。赵元长靠在飘窗的栏杆上,看着川流不息的汴河,微微一笑,他也有自己要流淌奔赴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