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会挽雕弓
破阵子·沙场练兵
暑月沙场骑练,淋漓湿土柴营。马佩金珂铮咯咯,翻起尘石鞭莫停。沸腾旌鼓鸣。
手挽雕弓满月,目如鹰犬犀凌。一箭成名惊四座,北顾幽云坤未平。丹心照汗青。
校场上,只见一匹骏马从两排士兵中风驰电掣而过,扬起沙尘无数。骏马上的人先来一个弓弦捎箭,把事先插在地上的一排箭矢用弓梢挑起接住,再来一个弓稍挑箭把散落沙地上的箭矢挑起。在场士兵都不敢眨眼,只管屏气凝神,默默记住要领。那人似是意犹未尽,突然松开一蹬,惊得在场士兵一额汗,但只见那人探出大半个身子,一连抓住了地上三支箭矢,旋即一个侧身贴在马匹左侧,再把三箭搭于弓上,张弓如满月,然后转身一射,三箭齐发,快如疾风,不用一个弹指,三箭均穿过靶心,插中靶后几尺外的一个木桩上。全场官兵先是看得一片哑然,再回过神来才知道要拍手欢呼。
那人骑马小跑回到队列中间,然后一跃下马,只见他身长将近八尺,长得一张四方国字面,眉目开阔,鼻高口大,双唇厚润,笑起来齿如皓月,刚正爽朗。又见他身穿黑紫绣纹窄袖襕袍,腰束革带,脚蹬皮靴,腰间一边配有一把三寸短剑,墨青色的剑鞘上镶有金丝祥云样,精美异常,另一边则扣着彩绘箭箙胡禄,手持狼皮角弓,日光之下更显七分英豪,三分儒雅。此人正是郭威的养子、后周第一神射手,晋王柴荣。
此时有一将领踏马前来,笑着对柴荣说:“殿下不愧是我大周第一神射手,末将今天也是大开眼界。”
只见他年若二十,发红微卷,目深鼻高,瞳仁深蓝,一看便是个沙陀人。此人正是柴荣的心腹,白丙龙。自他少年从军,因仰慕秦武安君白起,西汉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和蜀汉名将赵子龙,于是便给自己改了个汉名“白病龙”。但柴荣觉得“病”字不吉,取《尔雅》中“鱼尾谓之丙”,又以天干丙为火,便帮他改为“丙龙”,来赞美他的机敏的思维和精湛的武艺。
柴荣谦谦一笑,说道:“哪有什么神射手?只有熟能生巧罢了。”然后,他又转过身去,对着将士们说:“众将士只要勤加练习,骑射之术必定能在我之上,也能为国效力!”说罢,他继续与白丙龙检点将士。
此时,一小兵来报,说是北辰司指挥使赵元长求见。柴荣听之,难掩心中的喜悦,毕竟有朋至远方来,不亦说乎,便快步走到军营外,迎接赵元长。
赵元长在白虎军中,便与柴荣认识,他能成为郭威的爱将,也多得柴荣的慧眼和举荐。柴荣对赵元长的睿智、谋略十分欣赏,而赵元长对柴荣的胸襟、志向也是敬佩有加。二人惺惺相惜,私下更以兄弟相称,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常有秉烛夜谈,同榻抵足而眠。两人情同手足的关系,也是朝中佳话。
“卑职拜见殿下。”赵元长见柴荣相迎,那连日刻板的脸容多了几分微笑,清澈、真诚、又带着几分年少的纯真。
“元长,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礼。”柴荣不顾礼节,连忙把赵元长扶起,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与相对黝黑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而眼睛也笑得眯成一条线。这个一身阳刚正气的晋王,在赵元长面前显得更像一个阳光的邻家哥哥。
赵元长发现柴荣身后跟着的白丙龙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于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打个招呼,“白将军!”。
白丙龙稍稍清了一下痰,有点打趣地说,“哎呀,早知道赵大人来了,我刚刚跟殿下去后山打些野味回来。今晚就可以大快朵颐了!”兴许因为白丙龙是外族人,他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而这种真性情,也是柴荣喜欢他的地方。当然,赵元长虽心有城府,但对于真正的朋友,也是从来都不嫌多的。
“哟,白将军的中原成语是越来越有进步了!”
“那是,这就是你们中原人老是说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嘛!”
“可以啊,白将军!不错不错!哎,那早知道有野味,我今天都带点酱料来呀,别像上次那样,烤那山鸡,干巴巴的,少了点风味呀!”赵元长笑着回答,脑里浮现当年一起打猎,围炉而坐,烧烤山鸡,却吃得索然无味的情景,也算是乱世中难得的休憩与乐趣了。
“哈哈哈哈,就是就是!都怪你,自己提出要打猎野炊的,连调料也不带,还说是沙陀秘方,我等到白头发都出来了,还没尝到呢。”柴荣不忘补刀,指着白丙龙打趣说道。
白丙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然后又机灵地把话题转移,“对了,指挥使大人,怎么不见林刊过来呀?他是不是怕了我?不敢再跟我比试箭术?”
赵元长笑了笑,轻轻搓了下人中,说道“我想,有殿下在,谁都不敢在此秀箭术啊!”
三人相视,忍俊不禁。向来大开大合的白丙龙更是捧腹大笑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在武器面前,男人可以瞬间变得血气方刚,也可以秒变单纯的孩童。男人的浪漫,大抵如此。
柴荣心知赵元长亲自前来,必有要事商量,便结束了“暖场”,引到正题上,“久未见面,元长快快随我到帐中一叙。”说罢,便兴奋地想要拉着赵元长要往军帐去。
然赵元长却说:“我看今日天气甚好,白将军又想吃野味,要不我们到后山去?”,然后又笑着看了看柴荣。
柴荣明白赵元长意思,稍作安排之后就和赵元长到了后山,白丙龙紧随其后,留意周围是否有耳目。到了后山,白丙龙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跟踪。
“元长,今天怎么突然有如此雅兴要到后山打猎呀?”柴荣试探性地问道。
赵元长长叹一声,大概只有在柴荣面前,他才把自己真正的烦恼表现出来。“有些猎物总在后山滋扰你,还觊觎你的家园,你叫我如何不想处之而后快。”赵元长说罢,看了看柴荣,两人相视而笑,都懂对方在说什么。
“看来这猎物确实可恨。”柴荣顺着话往下说。
“不仅可恨,这猎物还鬼祟得很,我到现在都没见过它的鬼影。”赵元长边说边看向天空。自从他从“鹡鸰”口中得知还有“昆仑”这个潜伏在后周的高级间细之后,他就没睡过一天好觉。这“昆仑”就真如同一座昆仑山横亘在赵元长眼前。
柴荣也知道他口中的猎物就是“昆仑”,这是赵元长跟他提及过的。虽说赵元长暂时无法得知“昆仑”的真实身份,但他推断作为高级间细的“昆仑”很可能是潜伏在军中的将领或者朝廷内部的高官。而柴荣,贵为晋王、开封府尹,又是当今皇上的唯一养子,等同半个皇储,掌尹正畿甸之事,管皇城守卫军,下辖官员将领无数,还真不是哪个就是那只别有用心的猎物。作为下属,赵元长有责任要想柴荣汇报工作进度;作为手足,他更要提醒柴荣,多个心眼,小心堤防。
“不过,我最近掌握了一条信息,有待调查,兴许和这个猎物有关。”赵元长一边补充,一边拿出假菜谱和截获的数字情报。
“哦?”柴荣疑惑接过数字情报和假菜谱,翻阅几页,立马明白。“这是刚刚缴获的?”
“没错。”
“呵,有点创意,这菜谱都能当密报了。煎炸焖炖都要成密语不是,还能让人好好吃饭不?”柴荣的话一下子打破了紧张的气氛。
随后,他再仔细翻阅,他虽然不是北辰司那些专门调查细作的神探,但在军事上的情报技术,他也是心中有数,“咦,这跟淮阳王设置的密码,很有相似之处。啧啧,这抄袭可是一种拙劣的行为啊!”
赵元长笑笑说,“虽有相似之处,但加密的地方并不严谨。充其量就是低级版本,啊,不对,就连低级版本也不是。如果说抄袭能抄成这般模样,我觉得他们也挺笨的。哈哈哈,不过也托他们没有好好抄袭的福,我已经把它解开了,内容就是……”赵元长凑到柴荣耳边,小声地说。
柴荣眉头一皱,小声重复道,“东风?”
赵元长轻合眼睛,无奈地点点头,轻叹道:“嗯。”
“哎,元长,真的辛苦你了。这哑谜打得像每天都在过上元节一般。”柴荣看出赵元长的烦恼,也只能用幽默来让他放松一下。
“哈哈,”赵元长苦笑一声,“是啊,北辰司都快成了庙会了。”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相视而笑。
“倒是有个人,我挺在意的。”赵元长补充道。
“哎呀,不容易啊,能让元长你在意的人,要么就很重要,要么就很糟糕啊!女人?”柴荣不怀好意地看着赵元长,笑眯眯地问道。
“男人!”赵元长翻了一下白眼,假装生气地回答到。
“哎哟,那此人一定很糟糕!”
“我想这个人你也不怎么喜欢他!”
“哇,那就不是糟糕,那是恶劣啊!”柴荣年少时曾四处经商,谙熟为人处世之道,长袖善舞,鲜有在朝廷树敌。在他眼里,人无完人,就像是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不完美的。想要对方接纳自己,自己也要学会接纳对方的不足。所以,除非品格非常恶劣,或者对家国构成威胁,否则也很难让柴荣去讨厌一个人。“谁?”柴荣把头凑过去问赵元长。
只见赵元长,做出了“慕容”的嘴型。柴荣便明白了他口中所说的正是当朝相国慕容震翾。此人其实是自郭威称帝后,从北汉被诏安入周的。郭威甚是欣赏他的能力、财力及人脉,特别是太原一带的威望,诏安更多是希望以其声威让北汉和后周边境的州县归顺后周。为此,郭威加封慕容震翾为相国,并以兄弟相称。这个操作就非常玄妙了,郭威本无子嗣,收柴荣为养子,就等于许他半个太子之位了,如今多了一个异姓兄弟,还是身居相国。在这个任何人都能黄袍加身称王称帝的年代,慕容震翾自然成了一个对后周安稳构成威胁的因素------无论是他自己称帝谋朝散位,还是伙同北汉里应外合。这一切,在胜桃居事件之前,对朝政关系敏感的赵元长早就看在眼内了。
柴荣会心一笑,他也早就看穿自己与慕容震翾只见微妙的关系。再加上慕容震翾的奢靡作风与当朝节俭风气大相径庭,他也是早就看他不顺眼。
“我就说吧,咱兄弟俩的口味还蛮像的。”柴荣笑了笑,然后又变得严肃起来,“所以你怀疑他就是那只鬼祟的猎物?”
赵元长摇了摇头,轻轻叹气,“暂时没有方向表明。但这次的情报却在他提匾的酒楼发现,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偶然。”
“原来如此。”柴荣点了点头,“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我想对他进行深入的调查!”
“那看来你已经有了捕猎对策咯?”柴荣笑着说。
“不完全是,”赵元长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还要再等一等。”
“哦?”
“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等一个合适的人!”
“确实,”柴荣摸了摸下巴,感慨说道,“捕猎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也但愿已经到来的东风,不是摧毁赤壁的东风。”赵元长突然就想到了杜牧的“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谁是周郎也说不准呢!别忘了,我们也姓周啊!”柴荣笑道。他的笑容总是如此有感染力,说话幽默又有哲理,让人听着很舒服也很鼓舞。他一身刚正英奇,又带一点黄老的潇洒飘逸,在这明暗交织的山谷之中,他更像是一股淡定自若的清风,抚平所有不安与担忧。
“这东风是何方圣神我还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的春风就要回来了。”赵元长用戏谑的目光看向了柴荣。柴荣愣了一愣,脸颊突然变得通红,嘴角忍不住甜蜜的上扬,眼睛荡漾着明媚的春光。赵元长口中所说的春风,正是柴荣的青梅竹马,赵元长安排在北汉的一个密探留寄晗。
“她什么时候到?”柴荣有点羞涩地问道,心里的兴奋与喜悦藏也藏不住。
赵元长看到柴荣春心荡漾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快了,应该就这两三天。”
“好!”柴荣笑眯眯地,上扬的嘴角根本就下不来。
赵元长假装起了鸡皮疙瘩调侃柴荣,两人有说有笑着地离开了后山。柴荣本想邀请赵元长这晚留在校场。但赵元长怕错过了“鹡鸰”的回复,便婉谢了柴荣的好意。两人相谈兴致不减,柴荣坚持要送赵元长一段路。
他们路过一处正在兴建的佛寺,名为正觉寺。只见僧人和工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或搬运泥土,或铺砌砖瓦,或搭建佛像。柴荣停下马来,注视片刻。赵元长见状,便说道:“殿下停马,应该不是想此时礼佛吧?”
柴荣一笑,摇了摇头,说道:“信在于心,不在偶像。要是这些偶像都是能战胜敌军的天兵神将,那多多益善,我没有问题。但如今这做僧人的比当兵的还多,看来我要和兵部好好谈谈,想想办法怎么从如来佛手里挖走一些人才才行。”
“哈哈哈哈。”赵元长不禁笑了起来。本来是一句责备之言,在柴荣口中说出来,总是那么诙谐。
笑罢,两人准备转头策马离开。此时,天边突然有一只飞鹰掠过,划破苍穹。柴荣一时兴致,便从箭箙胡禄拔出一箭,射下飞鹰。然后严肃地喃喃自道:“总有一天,我定会挽此雕弓,一箭定中原。”
赵元长会心一笑,向着柴荣作揖:“殿下文韬武略,胸怀天下,定会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