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哪来的自信?
(北辰司)
司役们把棺木安放在天璇之后,便让赵元长前去查验。赵元长先是来到棺木前方,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小声地说:“打扰了!”然后再绕着棺木走了一圈,只见棺木很是普通,并无特别之处。他非常仔细地检查了棺木外部,也未见任何机关暗格。
“大人,我们可以开棺了吗?”林刊在一旁问道。
赵元长犹豫了一下。他看了看棺木,突然想到了贺一一,于是便命林刊把贺一一带到此处。
贺一一被带到。她看上去已经没有愤怒,更多的是悲伤。她面如死灰,目无表情,与不久前在贺家门口横眉冷对的样子比起来,判若两人。
林刊想让她跪下,但她不停挣扎,拒绝跪赵元长。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贺一一虽然是女儿家,但身上的骨气是巾帼不让须眉。挣扎一瞬,贺一一看到了爷爷的棺木,此刻,她的双膝终于没有控制住,哐的一声,她跪了下来,随后嘶声裂肺地喊了一声:“爷爷!”悲痛震耳,撼动天地。她觉得自己对不起爷爷,不仅因为自己的任性导致爷爷猝死,还因为自己的无用,没能好好让爷爷入土为安。她觉得自己就是世间上最无用之人。想到此处,贺一一痛心拔脑,泣如雨下。她忽略了身边所有人,顷刻间,只剩下孤独绝望的自己,和躺在棺木里冷冰冰的爷爷。
赵元长看着此刻的贺一一,动了一丝的恻隐之心。他缓缓说道:“贺一一,你不是想见你爷爷最后一面吗?我现在就给你一次机会。”
贺一一抬起头,尽管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但赵元长的狡诈冷面依然那么清晰,钻骨入心。她心里自然是无限渴望见爷爷最后一面,但又疑惑------赵元长这个狗官,肯定不安好心,他到底想干什么,叫自己来是要看笑话吗?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赵元长随即补充到------果然,他不会做亏本卖卖------贺一一心里想着。
“说吧,什么问题?”她大概已经习惯了赵元长的伎俩了,贺一一虽然悲恸,但对着赵元长,她依旧淡定。
“你觉得这棺木里面,放了多少通敌财帛?”,赵元长面无表情地问道,这话不像是审问,而更像是一种试探,再试探一次贺一一到底有多少真材实料。
“没有财帛!”贺一一斩钉截铁地说道,自信如初,毫无惧色。
“哦?如此笃定?”赵元长怔了一下,没想到贺一一那么快就回答了,毫不犹豫,干净利落。
“因为重量!”贺一一虽然跪着,但她还是把腰直起来了,举止间都是藏不住的倔强与不屈,“以我爷爷的体重,加上这棺木的重量,八个人抬足以。如果里面还有所谓的通敌财帛,以八人之力恐会吃力,步调与步速也不会像今日如此,再多甚至抬不动。”面对冷酷的审问,和丧亲的悲伤,贺一一依旧对答如流,且面不改色,不输任何铁血男儿,这让赵元长心里产生半点敬意。
“嗯!分析得可以!”在冷面判官面前获得三次认可,还真的不容易。但其实赵元长也早已察觉,只是为了慎重起见,必须里里外外都要检查。
“我既然已经说出真相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开棺了?”贺一一态度强硬,继续坚持自己要求。没错,是要求,不是哀求,更不是乞求,她的字里行间总是有一种让让人生畏的硬气。
“不可以!”赵元长毫无情面地回答,没有半丁点拖泥带水。
旋即,他直接让人把棺盖撬开。其实但凡贺一一的态度稍微缓和点,这个开棺的命令可以下达得不那么粗暴。
“赵元长,你言而无信!”贺一一直呼名讳,怒发冲冠,疾言倨色,直眉怒目看向居高临下的赵元长。
赵元长也用寒风萧瑟的凛凛目光“回敬”贺一一,一时间冰火之争,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他再次冷肃地说道:“你既然回答了问题,我自然会满足你见你爷爷最后一面的要求啊!”但其实,赵元长势在开棺是真,想让贺一一见她爷爷最后一面也是真。所以他才在开棺前一刻,让林刊把贺一一带过来。只是,恐怕全世间都没有猜到他的真实想法吧。但也无妨,赵元长从来都是说两分、藏八分,不知道自己的底线便能更好地守住自己的底线。
“卑鄙!”贺一一自认为,自己中了赵元长的圈套,无论她回答与不回答,他都是要打开棺木的,她根本没得选,赵元长也只是想看自己的笑话。但无论怎么说,怎么骂,都无法阻止开棺这件事。想到这里,她突然哈哈苦笑起来,活如蝼蚁,屈辱卑微,还不如一刀丧命来得痛快。
看着爷爷的棺木被打开,贺一一痛心入骨。此刻与自己的心被一刀一刀地挖出来没有任何区别,还不如不让她亲眼看到整个过程。她一边看,一边嚎哭道:“爷爷,一一不孝!”哀痛,无助,无奈,愤怒,似乎一下子全部不好的情绪都压在了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身上。
棺木被打开后,司役瞧了瞧里面,果真没有财帛,然后又请赵元长再去查验。赵元长看了一眼棺木里头,又看了看那个快把肝肠都要哭出来的贺一一,本想走过去让她过来看她爷爷最后一面,却无意瞟到寿枕下面有些什么,便伸手到枕头下摸了摸。果然,被他摸到一本书,封面很是寻常,上面写着“贺氏菜谱”。
赵元长眼睛动了一下,发现有点不对劲------既然这个菜谱是当做遗产传承,贺一一和贺武争个你死我活,怎么会用来陪葬呢?不合道理。于是,他又翻开菜谱看了看,眼睛突然变得深邃起来,内心先是短暂的震惊,然后又有那么一点喜悦。因为这是一本密码本,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接着,赵元长走向贺一一,直接把菜谱仍在她面前,质问到:“这是什么?”
贺一一无力地捡起菜谱,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她揉了一阵,才清楚看到封面上“贺氏菜谱”四个字。她心里大惊------这怎么可能,祖传菜谱怎么在这?她感到非常疑惑,用尽全身的力气恢复冷静。她眼睛转动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二叔把这菜谱视之如命,为何会在棺木里?
她连忙翻看菜谱。虽然封面写着的贺氏菜谱,但里面的菜式完全不是贺家的家传菜谱,都不过是一些最为普通的家常小菜,中间还有几页,就连菜名、食材、分量等都是胡乱写上去的,这更像是为了临时凑字数而写的菜谱。
贺一一发现这本是假的,就松了一口气。但突然,她又不安起来,觉得不对劲,于是在认真翻了几页,发现上面有好些地方都做了标注,这时她便突然震惊手抖起来,菜谱直接掉落在地上。贺一一虽然从未见过真正的与密报相关的东西,但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兴许与北辰司调查的密报有关。
“这……”贺一一吃惊地看着赵元长,表示自己对此毫不知情。
赵元长冷冷一笑,愤怒叱呵到:“哼,没有财帛?贺一一,你哪来的自信?你可知道这本东西的价值可抵得上一支军队,甚至一个国家和全部百姓的身家性命?”
贺一一开始后悔自己刚刚的武断,“我实在是不知情。这本东西怎么来,为什么在那,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赵元长自然是知道这件事与贺一一无关,他愤怒的是细作居然如此猖獗,无孔不入,就连死人都不放过。要不是有线眼透露,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两天如此顺利地截获两份重要的情报。与此同时,他更是担忧的是国家的安危,细作频频行动,必有所谋,但愿这次行动能够打乱敌国的计划。赵元长深呼吸一口气,他看了看呆怔的贺一一,便命人把贺一一押到棺木旁边,让她看上贺年最后一眼。
贺一一看到爷爷的遗容,扶着木掾失声痛哭,号恸崩摧,五脏六腑都要被哭出来。
赵元长站在旁边纵有同情,但想到棺木里藏有情报,事态严重,他态度又变得严肃起来,带着责备的语气,严厉地说了一句:“世间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如表面,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话毕,一眼都没有停留在贺一一身上,愤然而去。
但大家都看不到,赵元长的眼里却藏了很多复杂的情绪,一分是不被理解的孤独,一分是对贺一一的怜悯,但更多的是解开情报信息的迫切。因为也只有自己和北辰司竭尽所能,尽忠职守,才能保护好国家的安全,保护好百姓的生命,也保护好逝者的尊严啊。想到这里,那一分的孤独,又算得上什么呢?
贺一一也没有在意赵元长是否已经离开。她懊悔着自己的任性与无知,然后跪在棺木前,泣不成声地磕了三个响头,就被司役带回了司狱。目断销魂,一别永隔。这一次,贺一一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忐忑踱步,想方设法地去为自己辩解。她反而觉得关得好,爷爷是因自己的任性而死,她就是凶手。爷爷保护了自己一辈子,但她却连爷爷的棺木都没有保护好,想来自己还真的是祸害,不配姓贺。
她目无神光地蜷缩在一角落里回忆着童年,回忆着和爷爷一起的点滴。世间最宠自己的人去了,贺一一就真的成了孤儿。仿佛从前的天真烂漫,都随爷爷和棺木一同埋葬了。然而,这葬,也葬得太仓皇,太狼狈,太不堪。
她又想着自己答应爷爷,女子当自强,要做中原第一名厨的豪言壮志。如今,她是罪人,是阶下囚,那些都成了空话。或者,要是自己不那么要强,不做什么庖厨,不争什么菜谱,而是乖乖地做个贺家小姐,学女红,习女德,再嫁个人,安分守己,相夫教子,爷爷或许还能善终。所以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烹饪可以像做人一样,要有追求,但做人却不能像烹饪那样,做砸了可以重来。想来真是唏嘘,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送饭的陈叔又来了。他认出了在角落里的贺一一,便调侃说道:“嘿,没想到你这么一个小姑娘,跟北辰司那么有缘哈。我在这里送饭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进来能出去。但你更厉害,进来了,出去了,还进来了,牛啊!”
但这一次,贺一一并没有搭理陈叔。她哪有什么心思去理睬。陈叔见自己被忽略,以为贺一一不过是不想吃桶里的饭菜。陈叔本想走人,但又想起贺一一之前对烹饪如此执着,就从腰间拿出一块私家烧饼放在栅栏上,“可能没达到你所谓的追求,但也是刚出炉的,多少吃点,活着,争取还能再出去。”
贺一一始终没有理会,她看着牢房里那堵又高又黑又潮湿的墙,这一刻,她只觉得或许这里才是自己命运的归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