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头盘是一道梁子!
(开封,胜桃居)
嘉宾满座,觥筹交错。这个叫胜桃居的酒楼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个烹饪比赛。来自中原及周边小国的名厨经过几重选拔,终于来到了今天的决赛现场。只见台上各参赛选手的信心满满,而他们面前的菜肴从雕刻精致,极具南方特色的冬瓜炖盅,到大刀阔斧的中原经典黄河鲤鱼,再到沁香怡人的家常荷叶饭,都让在场的评委和食客赏心悦目,垂涎三尺,回味无穷。
随着评委们一一试菜,比赛进入到胶着的阶段。简直就是神仙打架,难分胜负。最后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评委最终把一封写着第一名的信封交到胜桃居的大掌柜董戌手中。现场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到底这次烹饪比赛的冠军花落谁家呢?
“来,我宣布,今天能获得胜桃居首届夏日佳肴大赛第一名的是……”董戌高声说。
台下的评委、食客参赛选手都屏气凝神,紧张地等待结果的公布。其中一个叫贺一一的选手,身穿深紫色绣纹翻领窄袖衣,翻领上隐隐约约绣着如意灵芝祥云,黑色的锦绣腰带上,还挂着一块丝穗玉佩,上面刻着一条非常精致的鱼。他看上年约十七八岁,个子不高。论身形,在一群高大壮实的庖厨之中,他也算最不起眼的一个,但论气质与气场,他算是全场最特别的一个。
只见这个小庖厨更是紧张到心脏都快蹦出来,他手脚冰凉,紧握双拳,连呼吸都放慢。他这次来参加比赛,是有自己的私人原因。因为只有赢得这次比赛,他才有机会叫板他的二叔贺武,夺回祖传菜谱。毕竟胜桃居乃是开封第一酒楼,其精致绝味的菜品远近驰名,就连横匾也是当朝相国慕容震翾亲笔所提,要是获得胜桃居的认可,“有能者居之这个道理,应该拉一波其他同姓宗亲的支持吧。”贺一一心想着。
这个时候,突然一阵快马铁蹄声从不远处传来,“北辰司办案,速速让开。北辰司办案,速速让开。”众人都未反应过来,一群北辰司的人马便冲进了胜桃居,十来个司役瞬间齐刷刷地分两行排开,好不威风的样子,胜桃居在场的人都被震慑得惊慌失措。
“让开,让开,北辰司办案,无关人等通通让开。”一八品校尉大声叱呵,胜桃居外的围观者都纷纷退避。来者正是北辰司左校尉,名叫林刊。只见他身穿深青圆领窄袖官服,手持一把钢刀,刀身上的鱼肠纹清晰可见。他的身材看上去有点消瘦,皮肤略微黝黑,说起话来露出一排皓齿,脸容方正,眉宇之间流出几分忠义之气,算得上是个正气青年。
贺一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他却下意识护着自己做的菜---“庄生晓梦”。这道菜是贺一一半个时辰前用南康(今:江西赣州)的甜柑橘配以当夏的蜂蜜调成酱汁,再精选肩胛豚骨,煎焗而成,最后摆成栩栩如生的蝴蝶状。这道菜刚刚出品时,可以说是惊艳全场,贺一一当时的心里是多了几分胜算。没想到,突然杀出了北辰司,这比赛结果还会继续公布吗?
董戌连忙走向林刊,紧张到话都结巴:“大大大……大人,不知道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说着说着,额头不断冒汗。
北辰司的人也不是那种和你扯家常,嘘寒问暖的角儿,林刊直接忽略董戌的问安。“来人,把细作抓起来!”林刊的话音刚落,胜桃居一名叫辛六儿的店小二便起身慌张逃去,司役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围捕,怎奈辛六儿从腰间拿出一包粉末洒向司役,欲趁司役看不清逃跑。
霎时,一股旋风从门外倏忽而来,疾快得连酒楼内的桌椅都卷起。贺一一还没反应过来那“旋风”吹向何处,就突然出现一个官人一手抓住了想要逃走的辛六儿,犹如囊中探物,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摔倒在地,并用脚狠狠踩着,眼里透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贺一一看得目定口呆,不由得噎了一下唾液。
原来“旋风”是个人!
这身手,好是厉害!
“想逃?”官人冷冷说道,短短两个字,却有一种瘆人的寒意。就连他一呼一吸的气息,仿佛都能让胜桃居的所有人和物结冰。
此人头戴四品官帽,身穿深绯锦缎,细花铜丝绣圆领,腰间佩剑琉璃玉匣镂青光,金云环绕映明月,让周围的人都心生敬畏之余,还感到几分凛厉。一件黑色锦绣飞肩披风,凛然飒爽。披风飞肩的两端分别有一个金色北斗七星的徽章,闪烁的金光把他那张清朗昳丽的容颜,映得更神采奕然。他两耳紧贴,从正面看几乎看不见耳郭。眉过眼末,眉末上翘,丰神俊逸,英气十足;瞳白分明,目光凌厉,所望之处,都有种让人瘆寒之感。侧面看,他那下颌的线条更是有棱有角,宛如雕刻,俊美至极。但凌若寒霜,厉如冷雪,这副面容,更像一尊令人望而却步的冰雕。
他正是北辰司指挥使赵元长,敏锐细致,冷静谨慎,胸有城府,思想深邃,英勇善战。周朝建立前,他已投郭威帐下,成为他的爱将,又随其征讨河中节度使叛乱,屡立战功。郭威称帝后,赵元长便擢升为北辰司指挥使,到全国各地协办案件,内察乱党,外缉间细。满朝文武百官都惊叹他目比鹰利,鼻比犬灵,而无不畏惧。
只见那辛六儿被赵元长死死地踩在脚下,他估摸自己插翅难飞,便打算从衣领掏出毒药自尽。但这小小举动怎么能逃出赵元长的锐利的法眼。赵元长旋即拔出腰间的琉璃佩剑,“咔”地一声,干脆利落,小二的手掌迅速分离。剑速之快,连血都没有飞溅出来,在场的人都惊惶失色,亡魂丧胆,不敢作声,纷纷掩目,不敢看那血腥的场面。倒是站在角落里的贺一一虽看得瞠目结舌,但他心里却突然不由地想到,若用这琉璃剑用来杀鸡宰羊,得多省劲啊。
贺一一还在幻想着怎么拿琉璃剑屠宰牲畜,赵元长就已经一手抓起辛六儿的头。校尉林刊敏捷地从饭桌上拿起一块蒸饼,往赵元长那边飞去。赵元长利索地接住蒸饼,一把塞进辛六儿的口里,免得他咬舌自尽。两人的默契搭配,天衣无缝。
“在这个世道,死是最不值钱的事。但你在北辰司,我会让你知道,死也是一种奢望。”赵元长在辛六儿的耳边轻轻一说,却字字诛心,寒气逼人,毛骨耸然。
说罢,赵元长便松开手,一个华丽转身,威风凛然地站在了胜桃居的中心。这时,才更直观地看到他的身高,堂堂八尺男儿,身形比例也是非常完美。看那腰带的位置,便知道他有着一双大长腿。那件长披风刚好到他的脚眼,显得整个人更加修长。而披风的飞肩,也把他的肩膀拉阔,显得更加威武神气。
一句话,就是,横竖都好看。
他用那双锐利凌厉的鹰眼扫视了酒楼一周,仿佛他眼睛所扫过的地方,都瞬间结了一层白霜。他那张冷峭清冽的面孔,让人有种居高临下,傲视群雄的感觉。他不说一字,已经可以震慑八方。
一刹那,整个酒楼都静得让人窒息,众人连呼吸都怕被听见。赵元长身后的司役迅速把辛六儿拿下带走,董戌恐慌万状,六神无主,伏跪地上,不敢抬头。随后,赵元长从那张起棱起角的薄唇间,冷冷挤出一句话:“今天这里所有出现过的人和物,统统押回去。”顿时天凝地闭,透骨奇寒,噤若寒蝉。
“大人,冤枉啊,大人……”董戌惊恐不已,哭着哀求,不一阵子,他跪着的地方湿了一圈。胜桃居里的众人见之闻之,无一不哀嚎求饶。
赵元长冷眼都没有看向那些哀求的人,他拂了一下披风,不徐不疾地向门口走去。“冤枉”二字,对于赵元长来说,真的已经听到耳朵起茧了。如果每个有可疑的人都是被冤枉的,那这世间便没有坏人了。
贺一一本来就看不惯官府的骄横,现又无凭无据逮捕无辜百姓,心里难免愤懑。平时连蟑螂都怕得鸡飞狗跳的他,不知何来的勇气,突然冲口而出:“酷吏!这还有王法吗?”但说完,他心里立马开始怂了,到底面对的官人是北辰司指挥使啊!他噎了一下唾液,心怀侥幸期盼对方没听清。
虽然现场很吵,但赵元长的耳朵灵得很,刚刚贺一一说的一字一句,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缓缓地回过头来,用寒光般的利眼神扫了过去,最终精准地定格在角落里很不起眼的贺一一。两人的目光不谋而合地对上。
一时间,贺一一感觉双眼都要被两个冰锥子刺瞎了,脊背像是被注入了寒气,冷得整个人的身体都变得又软又麻,毫无知觉。但心脏却像火山熔岩,有一种要迸发出来的感觉。他咳咳了两声,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装着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头脑一片空白的他,又不知怎地就冒出一句:“我不服!”说完,他昂起了头,鼻孔朝天,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赴死之感。
赵元长举了一下手,示意司役们暂停抓人。他轻轻侧着头,用猎鹰一样的眼睛把贺一一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阅人无数,普通人在他面前掠过,他已经能从对方的相貌仪表推测其性格特征:
这个小庖厨皮肤莹白胜玉,相貌俊俏,鼻梁高挺,鼻头微勾,弧度优美,显然是女相之态;双目炯炯有神,深褐色的眼珠如同一对琉璃珠,闪着晶透的光彩,算得是一个精明之人;眉宇开明,透着灵动之气,宛若山间微风,谷中流溪,此人胸怀开阔;一对兜风耳,白里透红,耳轮分明,彷如精致雕工,有主见但有点顽皮叛逆;双唇厚度适中,上唇含珠,一看便是个伶牙俐齿,能言巧辩之人;虽然个子不高,但如此细看,确实也和其他庖厨的气质不太一样,应该不是一个简单的庖厨。不,应该是厨娘。
弹指间,赵元长已经把贺一一阅读完毕,大致情况尽在胸中。
而贺一一被赵元长像验尸般地打量,感觉非常不自在。虽然已经怕得把心肝都提到了嗓门上了,但他还是故作镇静,几乎用尽自己从出生以来十多年的全部勇气,继续说:“久闻北辰司赵指挥使内锄佞臣,外御强敌,办案谨慎,秉公执法,讲求证据。如今看来,不符其实,只靠暴力。所以,我不服!”整个过程,贺一一都是抬着头,用鼻孔对着赵元长说话,眼睛压根儿就不敢往他那边看去,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但说完之后,他瞬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凉了半截,身也被埋了一半。不过他与生俱来的倔强和傲娇不允许他表现出惊慌害怕的样子。
“大胆刁民,这里容不得你妄议大人!来人,给我拿下!”林刊面露青筋,目发红光,大声呵斥。北辰司上下,论忠心护主,林刊认第二,也没有人敢认第一了。
可赵元长听后,面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嘴角微微一动,动作细小得几乎看不出。他是觉得又惊讶,又可笑。惊讶的是,这个小小庖厨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觉得可笑的是,这是他第一次亲耳听到有人如此评价自己。他示意林刊先别动手,然后他微微侧头。用凛凛的目光盯着贺一一这个小不点,正准备发话时,却被贺一一抢了话:“你要找细作,直接在这里搜就可以了,把我们全部抓回去,是想准备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不成?”说完,贺一一紧锁眉头,用眼睛的余光看向身边一个庖厨,像是示意些什么。
赵元长眉毛轻轻一挑,有所察觉贺一一的暗示。他扫了一眼其他庖厨,发现一人目光闪烁,畏畏缩缩,似藏秘密,不只是那种惊吓,还有一种怕被发现什么恐惧。害怕的表情,在普通人看来大多一样。但对于阅人无数的赵元长来说,尽管是同款的喜怒哀乐,不同的人所表现出来都是不一样的。因为同款表情当中也会藏着一些微小的细节或者动态,它们往往能够更真实地反应人的情感,譬如喜怒哀乐的真实性,程度,以及其他更深层的意味。就像是,刚刚贺一一那理直气壮的表情,对于赵元长来说,那就是□□裸的伪装!他的大脑快速转动,几乎已经能锁定目标,于是他便命林刊他们直接现场搜身,只带走可疑之人。
贺一一一边站在角落,一边护着自己的“庄生晓梦”。赵元长看着贺一一此举,突然心生疑虑。对一切可疑事物敏感的他想到,这个小庖厨如此保护这菜,里面估计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他一个疾速箭步向前想要拿走“庄生晓梦”搜查。谁知,贺一一却下意识地想要把“庄生晓梦”抢回来,赵元长见状,便防御性地一手把贺一一推开。由于力度太大,贺一一身体往后一退,那发髻便震散开来了,如同水到悬崖处,倾泻出一条黛墨瀑布,青丝如练,恰有一丝阳光照进来,那乌黑亮泽的长发如瀑上彩虹,更是耀眼夺目。
果然,贺一一是个厨娘!
在场的人无不把目光放在贺一一那把丰茂稠密的头发上,就连早已知道她是女扮男装的赵元长都多看了几眼,再阅人无数的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浓厚柔软的长发。众人皆惊讶竟有女子参加烹饪比赛,觉得不可思议之余,还觉得贺一一有点不知廉耻,不自量力。
但贺一一还没来得及顾着自己的颜面,便惊呼一声“我的庄生晓梦。”原来那道菜,在与赵元长争抢过程中掉落在地,就像是艳丽的琉璃蝴蝶碎落一地。一瞬间,一阵刺痛的感觉从心底慢慢扩散开来。贺一一眉头紧蹙,泪中带怒,紧咬嘴唇,直直地看着赵元长,眼里大写的“还我庄生晓梦”六个字。
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曝光,又公然顶撞自己,加上之前又护着“庄生晓梦”,让赵元长更加怀疑她的身份。于是他走向贺一一,面无表情,冷冷狠狠地说:“我看你就很可疑!带走!”贺一一的心随着蝴蝶骨都碎了一地,对于被捕这件事已经完全没有了感觉。赵元长瞄了一眼地上的蝴蝶骨,嗤之以鼻补了一句:“挂羊头卖狗肉,还真辱了道家之名。”
不巧这话被贺一一听到,她抬起头,蛾眉倒蹙,凤眼圆睁,直勾勾地怒视赵元长。两人目光再次交锋,眼神如炬,凌厉深邃,如刀光对剑影,如雷鸣勾火电。天地间,仿佛都要被他们俩的眼神劈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这一道梁子,他们俩算是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