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青溶洞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二人被送到别处。
袋口被利刃划破,悉索脚步声隐去,而后金石之声轰然作响。
莫骧回望,只见半人高的入口已被铁栅封死,一片薄光被分割成条柱,有气无力地透进来,照着近处高低不一的石笋,此处竟是溶洞入口。
前行几步,那一点微光被黑暗吞噬,甬道也随之向左折转。莫骧目光随黑暗顺延至极远处,得见两星灯火摇摇欲坠,似暗处若有若无的指引。
莫骧心头甚至有些雀跃,这一次总算没有白费心机,他感觉真相就在那灯火明皇处,一时脚下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等等!”令闻悄然上前几步:“当心脚下。”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挡在莫骧身前。
莫骧有些愧疚,他和欧阳明涉险也就罢了,如今还将无辜之人拖累进来,实在不该。
他将短匕递到令闻面前,诚恳说道:“倘若我被困此地,希望公子谨守诺言,救箫猛一命,拜托。”
令闻不接,转而说了一句令莫骧脸热的话:“你可会守信?”
莫骧的思路还卡在那句令人尴尬的“我愿意”上,令闻又说了句让莫骧恼怒的话:“别怕,有我!”
莫骧:“……”
他很想问一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难过,又哪只眼睛看到我害怕了?”
叱咤风云的莫门主,在他眼里,竟形同女流?
带着这种不愤,莫骧随着令闻脚步谨慎前行。至灯火明光处,见地势顿然开朗,其间钟乳张扬,石柱高擎,玉色石瀑自高垂落,其上清泉淙淙,莹泽水滴溅出一片金色珠玑,一时动静相宜,迷离似幻。
“真美!”令闻感叹之余,甚至去接水浸润手指上捻转着的红色浆果。
莫骧:“……”
是不是傻?这种境地,竟还有闲情驻足赏景,也不知此人是不怕死,还是不知死。
此处大小洞口甚多,莫骧腹诽心谤之际,仍是择明路而行,不想才走远几步,便听金石之声再起,整个人不可抑制地滑向侧旁深洞。
令闻伸手,也只来的及扯下一片衣角。
洞道几近垂直,黑暗中莫骧极速下坠,好在手中有短匕,刃尖割过岩壁,激起一串火花。莫骧就在这样的灿烂中减速,最后砸在一人身上。
“谁?!”
“可还好?”
二人同时开口,莫骧悚然一惊:“抱……”他本想说抱歉,毕竟这次砸的可不是木桩,那人肌肉再结实也是血肉之躯。不过他脑子一转惊觉另一个事实,出口的话拐了个弯:“令公子?!你不是在上面吗?!”
令闻将人扶正,避而不谈:“无事便好,此处凶险。”
莫骧仍未从惊悚中回神,又一声轻微口哨声响——很轻佻的那种。
莫骧只觉悚上加悚,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梦行了,或者又幻觉了?
他咬了咬舌尖,有点疼,而后迟疑道:“欧阳兄?”
“哎!是我!”欧阳明听声辨位,一激动,整个人扑将过来,不想撞出一片华啦啦声响,听声是铁栅:“莫爷爷哎,我找的你好苦啊!”
“门主?你,你还活着?”欧阳明泫然欲泣,边上另一人侧是惊疑不定,半天方才出声。
——正是叶朗。
莫骧头疼,掐了掐眉心,才出声:“这到底怎么回事?”
欧阳明夜半归来,发现门口多了一封信,信中内容甚是骇人:门主身陷青溶洞,君可前往相救。这么一句话,无名无姓无落款,没有威胁没有请求,真假难辨,却叫欧阳明惊出一身冷汗。他急急寻去莫骧房中,发现讯鹰被困在笼中,边上是莫骧手书,其内容无非是深入虎穴,及后续事宜。两信相较,欧阳明总算相信——莫门主这只傻猴子以身为饵,送死去了。
欧阳明急怒交加,仍是忍着对魑怪的恐惧,哆嗦着匆匆赶往青溶洞,一路畅通,直到如莫骧一般,触动机关,坠入牢笼,同叶朗做了伴。
莫骧拍了拍身旁铁栅,他很想骂一句你他妈是不是傻,最后还是骂不出口,罢了,毕竟人是为救他而来。
“对不起,门主,属下无能。”叶朗风骨凛凛的汉子,此时低垂了头,满脸愧色。
叶朗功夫不弱,有胆有谋,病妻一去,他便是孤家寡人一个,再无牵绊,加上他对魑兽刻骨的仇恨,很适合门主位。
莫骧当日托印于他,基于当时抱了必死的决心,相当于指定他为后继门主,只等巡查结束,得了阁主首肯便可继任。
按理,此刻叶朗早该巡查完毕,去往都城总阁归印,不想路上竟遭人暗算,门主印旁落,人也被囚在此处多日。
“别太自责,身边小人难防,确也怨不得你。”莫骧除了柔声安慰,还能怎样。
“哎,莫大爷,哥哥我也算为你生来为你死,你怎么也不安慰安慰我,对了,你刚说要抱谁来着?不够意思啊!”莫骧只觉额角跳动,习惯性摸了摸腕甲,又忍了。停顿一下,冷笑道:“被困此处,十有八九是要被喂了魑兽,欧阳兄,你说来的会是明魑吗?”
欧阳明靠在铁栅上——腿软。
他二人你言我语,在叶朗听来,分明是抬杠斗嘴,说明两人熟络,不过落在令闻耳中,却是别样滋味,他不由捏了捏莫骧指尖,温声道:“别担心,有我。”
他手指烫而有力,莫骧一触心惊,慌抽手握上铁栅,借那一片冰寒气消了指尖温度,继而将那冷笑转了矛头:“如此看来,令公子是有飞天遁地之能?”
话落,一片灯火辉煌陡然泼洒开来,将四周照了个明明白白。欧阳明惊愕无语,莫骧陡然侧目,目中惊疑交加。
令闻微蹙了眉头,几不可查地摇头,那意思很明白:不是我干的。
“别慌,这是个地下监牢,每日定时点灯!”作为此中老人的叶朗为大家解惑。
此地仍是溶洞,只不过人工修整过。地面宽阔平整,一排铁栅直排到远处,连莫骧都不知道,这开城竟暗藏着地下囚牢。
“不错,此处确是地牢。”一道黑色身影踱到光影中:“欢迎各位来观光!”
莫骧嘴角扯了一下,心想总算来了,只可惜来人包裹太严实,除了一双眼睛,连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你是何人?”莫骧这一问显然多此一举,此人包裹成这样,显然不会回答任何问题。莫骧目的也不过是想听声辨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来人语气似是皮笑肉不笑,颤巍巍,却又似蒙着一层鼓面,很闷。很显然,用的假声:“重要的是,众位可否陪在下编排一出话本?”
“有屁快放!”欧阳明自认除了魑兽,是天不怕地不怕,最讨厌的也是这种装神弄鬼,故作玄虚之举。
“传说中的老江湖,果然是痛快人!”黑衣人盯着欧阳明,转而乐开了:“欧阳公子果然适合演戏!”
这句嘲讽太明显了,欧阳明看看自己一身乞丐扮相,一时摸不准自己何时暴露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莫骧不与他多话,实在是没时间,箫猛还等他救呢。
黑衣人嗤笑一声,击掌,很快有人送来几本册子。
“诸位仔细瞧瞧,看看我这本子编的可好?如有不对之处,还望指正。”
除了令闻,他们三人人手一册,大概内容却是一致:邢司署欧阳明同魑魅阁莫骧,卫猎队叶朗,以及江湖游医独眼勾连,于小红尘制造慌乱,借机掳拐幼童,至骨肉分离,伤者众多。后因分赃不均,药杀独眼。此三人性至歹,行至恶,罪至深,世所不容,当予其惩而毖后患。
“简直胡说八道!”不知内情的叶朗将手中册子翻了几遍,只觉莫名其妙,他没去过都城,这之前,甚至不认识欧阳明,何来勾连一说。他一脸茫然的望着身边的欧阳明。
欧阳明气极反笑:“鼠虫之辈,爷爷我劝你善良!”
黑衣人不以为然,笑道:“适才说过,此为话本,诸位如对个中角色不满意。大可修改之后再画押签字。”
“画你娘个屁!”欧阳明将本子砸在地上,心中甚是懊恼,早知如此,就不该拉着莫骧下水。
莫骧倒是很平静,他将目光从具体细节描写中收回,转而看着黑衣人,笑问道:“我若不呢?!”
“不?诸位以为,有选择的权力吗?”黑衣人悠然道:“血肉之躯,总归有弱点,不是吗?”他踱到叶朗面前,出口如毒箭,直刺人心:“叶队长,想那美人新丧,坟头草怕是还没发芽呢吧?叶队长不想再看美人腐朽,蛆虫满身的样子吧?”一句话激的叶朗豹目圆睁,攥着铁栅咬牙切齿道:“你敢动她,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欧阳明将手中册子一撕几半,狠摔在地上:“卑鄙无耻,只可惜你大爷没弱点!”
“哈哈哈!”黑衣人突然笑了,转而压低声音道:“没弱点,没弱点又怎会跑来这溶洞?放心,若真死了,我让你们同穴。”
欧阳明气噎于胸,登时连骂人的力气也没了。
黑衣人看看莫骧,又看看令闻,说道:“至于你,你我二人心知肚明,只可惜了这位公子一表人才,不过既然撞进来了,那就一起吧。”
一起干嘛?自然是受死。言下之意,画不画押都是死,不同之处在于,画押死,箫猛可以活,男童失踪案也算是结了。不画押死,兰儿要被鞭尸,箫猛必死,这案子也会找另一批人顶罪。
笔墨被送进来,莫骧摸了摸腕甲,这个距离,射杀黑衣人足够,只不过事后要如何逃出铁栅?莫骧不由看向令闻,那人指捻浆果,神态自若,嘴角甚至似有似无地动了一下。
莫骧决定出针。
“放我出去,你这狗娘养的孙子!”咬牙切齿的欧阳明突然暴起,手中打狗棒抡圆了往铁栅上砸。
黑衣人看戏般呵呵笑:“没用的,乖乖画押吧。”
欧阳明三角眼一眯,怒道:“爷爷让你看看戏是怎么演的!!”说罢,手中打狗棒突然砸裂成两半,露出一把灰朴朴的长剑。
剑刃霹雳夸啦在铁栅上走一遍,星火四溅,璀璨夺目,那铁栅便是在这美景中轰然断裂。
这一场戏演的迅捷无比,气势磅礴。错愕之后,莫骧默默伸了大拇指,自相识以来,他第一次觉着欧阳明是真男人。
真男人欧阳明偏过头,于无人处默默地红了红老脸。
黑衣人做梦也没想到,一把破剑竟能削铁如泥,轻松破了这厚实的玄铁牢笼。见势不妙,猛拍身侧石壁。
“轰,哐!”一道更宽阔的铁栅坠落在前,将自己护在一方,他转身便要叫人。
“来人!来……”莫骧针还未出,一点橘红光泽飞向黑衣人颈侧,黑衣人立时哑口倒地。莫骧侧头,见令闻指尖浆果不见了。
黑衣人见针必死,见果子,最多只是昏过去。莫骧再次腹诽——怎么好人坏人他都想救,还真是纯的可以。
欧阳明见莫骧还在愣神,喝道:“傻了啊?还不快跑?!”说着便要来扯莫骧。令闻横跨一步,挡在二人中间,语落惊人:“我的!”
欧阳明:“……”
莫骧:“……”
“快,别让他们跑了!”
“通知下去,守住出口!”
铁栅另侧人声顿起,杂乱无章,隐约可见长弓利剑无数。叶朗搞不懂三人为何神情莫测,一掌拍上欧阳明肩头:“跑!”
于是莫骧在前,欧阳明拖着瘸腿的叶朗,令闻断后,一行人步履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