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巨魑
窗外火光冲天,惊空遏云的鹰唳声中,有纷杂的人声隐隐约约,女人轻轻说:“去吧,他们……需要你。堂堂……男儿,岂可苟且。”
长久的沉默。叶朗将女人冰凉的手拢进被子,整理好女人衣服头发,吻了吻女人不再温热的额头,而后策马扬鞭。
城门外所有人都在苦战,城门内百姓静默无语。一门之隔,隔的或许是生死。
猎鹰们已然疲惫不堪,耷拉着翅膀立在暗处。突然,天上稀稀疏疏的红灯散去,那些火魑不知为何退了。地上,药魑甲魑也低伏在地,安安静静的开始后腿。
一时间四下安静,人们不明所以。
一滴鲜血颤抖着自叶尖坠落。而后整个叶片开始颤动。莫骧立在林中,隐约可见远处树木倒伏。强烈的不安窜上心头,莫骧后撤。林中有沙沙声,伴随着地面微微的颤动,似巨蛇爬过草地,又似甲魑擦过林木。
讯鹰长唳!
莫骧心中大骇:“家有幼子者出列!妇有胎儿者出列!十五岁以下者出列!”
一时间队伍裂成两半,大半出列。
“撤退!护百姓回城!”无一人挪动。
——人们惊呆了。
树木倒伏之处,一只怪物拖着细长的尾巴一路扫荡,那尾巴状如巨蟒,然而相对那怪物的身躯来讲,的确又算得上细长。
“这,这什么东西?没见过啊。”
“天啊,比城门都高!”
众人议论中,莫骧面如死灰,巨魑,只在书上读到过,没人知它弱点在哪里,没人告诉他这种怪物如何斩杀。
眼看那怪物越来越近,长尾肆无忌惮地扫过,掀起阵阵乱叶尘烟。尚未来的及撤退的甲魑在它脚下粉身碎骨,几只疲累的猎鹰在半空便被长尾扫落。
莫骧入魑魅阁以来,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看来拼力一战,在所难免。
“出列者撤!有违者罚!”丢出这句话,莫骧再顾不得其他,拿起弓箭便射,其他人纷纷效仿。箭矢雨点般飞出,破风声起,那怪物恍若不觉——箭矢根本无法穿透它皮肉。
“我试试!”众人无措间,一位汉子手持长矛,攀上防护网,自高处跳落,以矛穿刺。
那怪物体型庞大,除了尾巴,其他都不甚灵活,汉子落在巨魑脊背,长矛刺入头颅寸许,那怪物略有停顿。众人甚是鼓舞,不想下一刻,那长尾高高翘起,长了眼睛一般精准拍下来——脑浆崩裂,鲜血飞溅!然后那巨魑开始舔食散在四处的红白脑浆。
有人干呕,有人呼惨,有人后腿。只有莫骧目不转睛观察它一举一动。
长矛被抖落。这一击似乎激怒那巨魑,它晃动头颅,庞大的身躯再次靠近防护网。
莫骧跃上防护网,手中一把银针齐齐飞出,直中怪物黄绿色的双眼,而那双眼也只是轻轻眨了下。这下巨魑彻底被激怒——这帮人还有完没完?
眼见长尾凌空,莫骧在众人惊呼声中飞身跃开。
“铿铿!”火花四溅,半截防护网被拍烂。莫骧看着网顶仅存的木匣,心中一动。命令道:“弓箭手配合!”
莫骧提了长剑,奔至巨魑面前,余光始终留意那只巨尾。直到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那双黄绿色眼睛虽有光泽,却不透亮,亦无神采——竟然只是装饰?难怪自己站在面前也不见它有所动作。
莫骧跃上巨魑脊背。巨尾再次竖起,莫骧看的分明,那尾巴上密密麻麻一排黑色圆点,个个似琉璃,映照着远处火光明明灭灭——它的眼睛居然在尾巴上。
“射它尾巴!”莫骧弹跳开来,一边喝道,一边逗弄,要将它引至木匣下方。
长箭叫嚣着往巨尾上射去,那巨尾却是极其灵活,左摇右摆,伤它不到。
莫骧摸出最后一根骨刺,再次跃上巨魑脊背,眼见长尾竖起,莫骧弹开的同时骨刺离手,直直没入一只眼中,一股黑烟窜出,巨魑吃痛,长尾扭动几下便逐着莫骧而来。
对,就是这个位置。
“收!”莫骧暴呵。
火箭出,木匣爆,巨网开。
轰隆——
大地震颤,腾起的灰尘迷人双眼。巨魑翻落在地,牵扯相连的防护网,以及网顶岗楼一并轰然倒塌!
它实在太大太沉。捕魑网对它而言,只不过是一团乱麻。
眼看行至末路。从防护网上坠落的莫骧勉强站立,而后身子晃了晃,他只觉头昏目眩,浑身汗湿。腥臭的血气齐齐涌来——关键时刻,失嗅散失了药效!
远处的人们不明所以,以为莫骧身受重伤无法站立,眼看巨魑长尾挣出束缚,众人都为莫骧捏了一把汗。
“门主挺住!”有人一边呼喊着一边拿箭射那巨魑。也有人想要靠近帮忙。呼喊声让莫骧极力保持一份清醒,莫骧伸手制止——无谓的死亡只会让他心烦意乱。
“挺住,挺住!挺住!”呼声四起,犹如暗夜声涛,从卫猎队到士兵到百姓。
要说世间最了解莫骧,恐怕只有箫猛。箫猛看莫骧情形,便知又是昏血。再看那巨魑长尾已然挣脱,箫猛心脏收紧,旁边谢禹都来不及阻止,便见箫猛白衣一晃,人已奔莫骧而去。
谢禹只觉心往下沉——你连同死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巨尾携风而来,扫起残肢碎肉,扫过离析的防护网,气势凌厉,直冲腰腹,莫骧再无力支撑。
——对不起,萌儿,师兄终是连累你了。
“大人!!”眼见巨尾即将拍在二人身上,策马奔来的叶朗一个猛扑,三人直接摔在远处。
叶朗只觉得腿上一沉,整个人软下去,剧痛后知后觉袭来,叶朗几乎痛昏过去。
有横倒在地的防护网阻挡,加上叶朗的扑带,巨尾尾尖擦带过三人身体,叶朗腿骨拍碎,莫骧手肘脱臼,受伤的腕骨彻底断裂,箫猛软甲之下,后背拍烂,倘若没有软甲,脊柱怕是要断。
城内火把涌动,越来越多的光聚拢而来,如晨晓磅礴的云霞。
也许被众人手中的火焰惊到,也许被响彻云霄的呐喊镇住。脱困的的巨魑竟转身往密林深处去。
人群沸腾欢呼。
莫骧看看伤痕累累的箫猛,心中愧疚不已。
他嘱咐谢禹:“照顾好萌儿”。
接着又对转醒的叶朗道:“暂代门主位,护百姓回城,关闭城门!若再有魑怪来犯,开暗河!”
暗河是宓城最后一道防护。
“师兄,那你,你呢??”箫猛怯怯地问,莫名的不安窜上心头。莫骧摸了摸箫猛发顶,答非所问:“要听伯父的话。”
叶朗虚弱道:“门主,我和你一起……”不过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双腿已废,累赘一个:“大人,一起回城吧,它们已经退了。
莫骧摇摇头:“魑兽最是睚眦必报,今日必须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莫骧摩挲着手中装有失嗅散的磁瓶,似笑似叹,话说的莫名:“放心,我是比魑怪还怪的怪物,死不了。”
莫骧最终独自一人逐着巨魑黑色的巨影深入密林。
暗夜流火涌入城门,尊莫骧指令,所有人退回城内,城门紧闭,独留城楼一星孤灯,为归客指引方向。
城楼之上,箫猛躲在暗处极目远眺,眼中那一点白色身影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只觉满眼雾气,怎么也干不透。
月色稀薄,撒下一片苍凉,拢着争战而归的人群。及至那一点白影被密林吞噬,静默的人群起了涟漪——有稚气未脱的黑衣少年低泣出声。
他怀中抱着半个白衣尸身。
几个时辰前,那同样稚气的脸曾对他说:站在我身后,我保护你。他那样说了,也那样做了,他替他挡下了甲魑的尖牙利齿,而他,却连个全尸都无法为他保全。
想让一个人成长其实很简单——让他经历一场死亡。自此,他不再是懵懂的少年,他的生命一半为家,一半为民,他是真正的战士。
那一声低泣似从骨子里锉出,将所有静默的苍凉锉碎搅起,锉得叶朗心尖生疼,遏不住的难过如脱缰野马嘶吼出声:“兰儿!堂堂男儿,绝不苟且!”
一夕之间,阴阳两隔的或许是爱人,或许是兄弟,也或许是同袍。因善而起的死亡,能让人更加良善坚毅,因恶而起的死亡,却让人心阴郁仇恨,比如莫骧。
莫骧以为为了复仇,他可以无耻到极致,可是看到那些稚气未脱的脸,他又会记起啊爹的话:“要心存善念。”毕竟他所要针对的只是高高在上的王宫,与平民百姓不相干。
这种善恶绞缠的感觉近日时常出现,令他心口沉闷。这种沉闷总想要个出口,想让他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场。带着这种感觉,莫骧一路逗弄着巨魑来到林中的“硝坑”。
硝坑是上一任门主所留,内有大量硝石及燃油,设有机关,专为坑杀群魑而设。只不过后来火魑出没,那一带土地废弃,自然生成一片密林,那硝坑也就废弃了。莫骧上任后,再次启用,并嘱咐布防官时常修葺,以备不时之需,不想今日,果然用上了。
将那庞然大物引入深坑时,莫骧已是力倦神疲,手中武器唯剩一把断剑,身上衣衫早已汗湿,此时一过风,冷意直往骨缝钻。
说是巨魑入坑,也不过入了前半身,后半身两条腿,尤其最具攻击力的长尾还卡在坑外。那庞大的身躯无声挣动着,长尾乱扫一气,直扫的林木乱飞。
硝坑,此时成了小坑,坑得莫骧心惊肉跳。外外加那玩忽职守的布防官,真是坑上加坑——开启坑底火石的立柱拉环竟是朽断的!
莫骧躲过长尾一击,整个人挂在树枝间,忍着腕上剧痛,心里恨道:“布防官当真该死!”
巨魑挣脱出坑,只在早晚,莫骧不敢有丝毫懈怠。毕竟立柱刚好处于长尾攻击范围,倘若立柱被扫断,可就前功尽弃了。因此当务之急,是要将立柱钉入坑底,引燃坑底火石。
然而除了一身骨肉,似乎再无可用之处。莫骧决定再次以身犯险。他找好角度,把握时机,直将自己从高处坠落,当了一回人形石头。
双脚触及立柱的瞬间,巨大的反冲力化作痛麻感,从脚底直窜肺腑,莫骧只觉得脏腑震荡,双脚一软便从立柱上跌落下来。而那立柱却是纹丝未动。
大脑未及思考,跌落瞬间,莫骧身体已经本能地翻滚一圈,堪堪躲开巨尾劲覇的凌空一击。
啪——
大地震颤,淡薄月色中,呛人的尘烟木碎沙石一起升腾,立柱旁的地面被拍出一条半人高的沟壑。
也就是这摧古拉朽的一击,使得莫骧心念急转。趁着尘烟翻腾,视线模糊的空当,他再次摸到立柱上。布满眼睛的长尾晃荡着高高竖起,与莫骧对视之后,毫不犹豫地呼啸而来。
也许就是分毫之距,莫骧觉得头顶一凉,整个身体迅速翻进旁边沟壑之中。
啪——
巨尾拍下,立柱入地,脚下地面开始隆隆震响。
嘭——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中,整片森林瑟瑟发抖,大团黑色浓烟升腾翻滚,遮天蔽月,而后妖艳的火光冲破暗夜,火舌漫卷。
沉寂多年的硝坑终是爆了。
若是换作其他魑怪,怕是早已葬身火海,而这巨魑,却只有最薄弱的腹部燃起,其他部位具是完好无损。
熊熊焰火中,巨魑整个身体疯狂扭动,长尾更是翻卷拍扫,溅起簇簇火光,尤显狰狞可怖。
漫长的震动过后,大地恢复平静,巨尾终于开始燃起火光,几步之遥的树木也被巨尾引燃。莫骧晃了晃震的发闷的头脑,拖着无力的双脚,挣扎着来到安全地带。
大概所有生物于生死之际爆发出来的力量都是惊人的,莫骧如此,巨魑亦是如此。
那巨魑极度痛苦中拼死一挣,竟将头颅探出深坑,似是无声的痛嚎,只见它大嘴一张,一股黄绿色烟雾喷射而出,而后再无动静。勉强攀上高树的莫骧已是力竭,一个躲闪不及,那烟雾直冲口鼻。
因为再服失嗅散的缘故,莫骧闻不到任何味道,只觉那烟雾异常呛口,蚀得口鼻肺腑火辣辣的疼,片刻之后,头脑眩晕,意识模糊。
好嘛,这次是中毒,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人都道他仙人之姿,策马逐风,平添诸多风流,却不知他凡人之躯,拿命相博,从来难准归期。
除魑之人,与魑同死。怕冷之人,葬身火海。倘若死后又能与家人相聚,如此,也算死得其所。甚好。
东方天际,有熹微初透,天亮了。
莫骧弯一弯唇角,松手顷身。身体迎着热浪下坠,而后撞进一人胸膛。那胸膛宽阔硬朗,莫骧双目撑开一隙,目光扫到一方玄色衣料,整个人便陷入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