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周承弋端着饭碗起身,还不忘夹一筷子红烧肉塞嘴里,对着他哥弯眼笑,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一动一动,含糊的道,“哥,你别生气啊,写文哪能一蹴而就,兴许我吃完就有灵感填坑了。”
周承爻扶额,对自家弟弟的礼仪很是不忍直视,“食不言寝不语,文章之事暂且放置以后再说……瞧你这吃相,怎么就饿成这样,赶紧坐下吃。”
他看着就觉得心口凝聚了一股气,又闷又疼,从唇间泄出两声低低的咳嗽。
“谢谢哥!哥,要不你也吃点吧?”周承弋话是这么说,纯属假客气,眼睛盯在饭菜上都快冒绿光了。
周承爻一眼就看出他的口是心非,又无奈又好笑,心中的郁气散了一些,手指在空中点了点斥了句,“赶紧吃你的罢!”
两人座谈不过片刻,就有羽林军叩响门扉,“亲王殿下,夜深了,宫门该闭了。”
委婉的劝他回去。
周承爻眉间一皱,不悦道,“既然如此,本王便在这里歇息一宿,待明日早朝再回府去。”
“这——”
外头突然乱了一瞬,似乎是有谁来了,很快就又平静下来。
周承弋从碗里抬起头,敏锐的感觉外头安静的不太正常。
又听叩门响,周承爻面上温和慈爱的给周承弋夹菜,嘴里吐出的话却像是着恼了,“本王说了要在此歇一宿,明日再回!”
“和亲王。”却听门外的声音变了,变成了一个老太监尖细的嗓音,毕恭毕敬的道,“是老奴,祝春福。”
祝春福是乾元宫的太监,十二监之首司礼监掌印王贺座下二把手,即为秉笔太监。
毫无疑问,不管是王贺还是祝春福,都是皇帝的心腹,此番前来必定是奉了皇帝的命令。
果然,祝春福道,“更深露重,陛下忧心殿下身体,您前脚出了乾元宫,陛下后脚便叫老奴奉轿辇前来好生护送殿下回王府。陛下还道,若是殿下着了风受了寒,定要治老奴罪。”
这老太监是个人精,一番软硬兼施的话,叫周承爻不好再多为难。
“知道了,外面风大,本王不太舒服,等会再出去。”周承爻随口搪塞,还故意咳了两声,以示自己真的很不好。
祝春福看着无风的夜色,笑应了一声,还真的退走了。
周承弋捕捉到方才那老太监吐露出的信息:“原来哥去过乾元宫了?”
“……是。”周承爻本来不想提这事,却没想到还是暴露了,他神色黯然,“父皇以为我又是为你求情的,不肯见我。我没法,又实在担心你,只好硬闯。”
周承爻在府中养病,突然无甚交集的惠敏郡主从宫里送来一封简信,周承爻当即就觉得是东宫出事了。
徐瑞确实没怎么记住周承弋的交代,且一慌张就下意识的往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跑去了,在路上被找他的惠敏郡主逮了个正着。
惠敏郡主是个聪明人,她只听徐瑞颠三倒四的几句话,就大致了解到周承弋的处境,也立刻猜出周承弋最后交代的是什么话。
她平铺直叙的将情况写明了,甚至连徐瑞添油加醋说的“废太子饿的不仅将他糖吃了,还差点连手帕都没放过”都一一写上了。
周承爻展信一看,垂死病中惊坐起,赶紧入宫去面圣。
后面的事情就都清楚了。
“不过父皇并非绝情。他叫祝春福跟着我,显然是知晓我走投无路欲闯东宫,然祝春福并未阻我。”周承爻看着周承弋的脸色,担心父子之间再生嫌隙。
天家亲缘素来单薄,为了皇位弑父杀兄者数不胜数。
更莫提钟离越这个兵马大元帅威势越来越盛,隐隐有功高震主之嫌。钟离家权柄越大,原主这个太子在朝政上反而越发束手束脚,连在皇帝面前也不敢过多展示自己,皇帝不喜是小,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是大。
周承弋摇了摇头,没对此事发表意见,反而道,“既然祝春福跟着你,想来羽林军的异常,父皇也是知道了。”
“是了,这也是件好事。”周承爻点头,“老五敢把手伸到羽林军中,父皇只怕要龙颜大怒。”
周承弋不以为然,但也并未多言。
话到此,祝春福又适时的来催促,周承爻无法,只能起身离开了。
离开之时还絮絮叨叨的叮嘱着,很是不放心。
都说饱暖思淫欲,周承弋独自用完了膳,坐着消食的间隙,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方才跟周承爻说的那只狐狸。
片刻,周承弋回到书房,他铺开纸提笔。
笔尖悬了一瞬,落下往后被称作白描流通俗小说开山之作的两个字书名:
——《狐梦》。
乾元宫内一片通明,灯芯在焰火中噼啪作响。
皇帝正披着外衣靠在龙椅上看折子,他脸色绷紧眉心紧皱,所有宫女太监皆垂头低目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有小太监轻手轻脚进来对着候在一旁的老太监一番耳语。
那太监,正是司礼监掌印兼乾元宫总管太监王贺。
“王贺,给朕研墨。”皇帝将折子丢在桌上,颇为疲惫的按了按眉心。
王贺应声上前。
“陛下,亲王殿下出宫了。”王贺禀报,“饮了姜汤,也喂了驱寒的药,瞧着并无大碍,陛下且宽心罢。”
皇帝头也不抬的在折子上写批复,语气平淡道,“长康的身体说不准的。他大病未愈,情绪大起大落,又跑出来吹风受冻,不能掉以轻心。”
“那老奴便传令下去,叫张御医和陈御医两位大人,在王府小住些时日?”王贺询问。
皇帝点了点头,笔尖突然又顿住,他合上折子。
王贺立刻看出端倪,他使了个眼色,满殿的宫女太监立刻躬身如流水般退去。
“陛下,那位殿下聪颖,危机已解,日子虽然过的清苦一些,想来等事情平息,再无大碍。”王贺小声回禀,见皇帝似乎头疼,立时上前为他揉按。
“弋儿被幽禁后,都做了些什么?”皇帝闭上眼第一次询问周承弋近况,语气好似心血来潮。
王贺却知道,陛下不问是心中失望。
钟离元帅被诬告通敌叛国,太子更是无辜至极,陛下何尝不知道。
只是钟离家权势滔天,帝王之术重在制衡,陛下原本是打算重拿轻放,等时机一到自然是什么事情都没有,这是其一;其二,便是陛下想考查太子是否能做一个合格的储君。
然而事发之后,太子束手就擒,什么都没做。
陛下心中失望,气急之下才一时不管不问。
却不曾想,竟让他人有可乘之机,暗地里动了些手脚,竟意欲置太子殿下于死地。
先前消息传至乾元宫,陛下当真发了好大一通火,直接指名道姓,毫不留情的斥骂道,“周承安!周祐奴!朕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心狠手辣!鼠目寸光!”
字字珠玑,声声喋血,目呲欲裂,话几乎都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乾元宫伺候的人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天子一怒浮尸百万。
如今陛下问起,王贺自然是捡好的说,特意强调道,“亲王殿下去之时,殿下正在书房里。”
“他倒是心大,超然物外。”皇帝话语不满,眉间却是舒展了一些。
“殿下是成竹在胸,静候时机。”王贺夸奖的话总是说的恰到好处。
见陛下似乎心情好了许多,才小心翼翼的询问,“不知那些吃里爬外的东西,应当如何处置?”
“哼。”皇帝睁开眼冷笑,不怒自威道,“便将这些人尽数送到老五府上去,叫他亲自来审审!”
他补充了句,“叫裴昇亦和他儿子去送。”
裴昇亦官至二品左司马,戍边的钟离越不在,他就是朝中武官之首,他曾经受过钟离越的救命之恩。
十七年前,汝川兵败,三万将士埋骨,若不是钟离越神兵天降,裴昇亦带领的那千余骑兵也得全军覆没。裴昇亦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领军,在钟离越麾下待了三年,后南调水师营,一步一步爬到左司马之位。
裴昇亦膝下有三子,长子裴明和二子裴炚的字分别为祭汝祭川,便是为了祭奠汝川三万将士的亡灵,而三子裴晔,取字天超。
由此可见裴昇亦对钟离越的感恩之心,而裴家的三个儿子,尤其是裴炚,极为推崇钟离越。
叫裴昇亦送那些吃里爬外的羽林军给五皇子,五皇子估计得惊惧的夜不能寐。
王贺知道,陛下是对五皇子的做法不满意,想要敲打一二。
他连忙应是。
皇帝轻叹,发愁道,“长康仁善可惜自幼身体不好,弋儿聪慧偏是个软弱性子,老五……老五优点突出缺陷亦不少,且过于心狠手辣,若他登基,只怕手足兄弟尽数血洗。”
“朕老了,时常感觉精力不济,朝堂上沉疴累蔽,必须得选一个明君。”皇帝问,“王贺,你说,朕该选谁?”
王贺自然是不敢说的,跪下请罪,“老奴愚钝。”
皇帝也没真想从他嘴里听到答案,他闭上眼摆了摆手。
“老奴告退。”王贺躬身悄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