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死亡原来是这样
一瞬间究竟有多久,许明月也说不清楚,她只记得当时在云海天诵经的时候,时间匆匆如流水,经常一打盹半天就过去了。
而如今,这一刻却格外漫长。
许明月手里的长生剑本能的尖锋朝后,飞到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她看见了男人的脸——那是阿花。
刚刚还在字字泣血的男人悄无声息到了她的背后,他有很多理由;或许只是想凑近看一眼结界的裂缝,或许是来凑热闹,更或许是想扶起他珍爱的姑娘……没人注意到他。
阿花站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他的脸上是跟周围那些畸形的,可怜的怪物们如出一辙的狰狞,坚毅的五官被一层不详青白色笼罩,眸子里红的能渗血,他浑身的气力都凝结在了这只手上,骨节撞击过胸腔,发出咔嚓的脆响。
他感受不到疼痛,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穿透眼前这个少女的胸膛。
许明月回过头,满脸错愕,黑漆漆的瞳孔像是蒙了层雾。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沿着胸口的大洞一股脑的往外溜走,同时溜走的还有她难以言喻的喜怒哀乐。
恍惚间,那些错综复杂的念头挤的满满当当,她只来得及抓住一个:他应该是恨我们的吧。
是啊,那些血淋淋的妖丹,那些畸形可怖的怪物,无不昭示着一桩桩凄惨的往事。
终于,那本该架在阿花脖子上的长生剑剧烈的颤抖了一下,掉了个头刺在了他的脊背上,剑的主人已经是强弩之末,那看似锐不可当的一剑也只刮伤了阿花浅浅一层皮肤。
随即,一声凄厉的婴儿啼叫声响起。阿花僵硬的转了下眼珠子,红彤彤的,火焰一样的眼珠子幽幽亮着,他猛得收回手,带起一片破碎的血肉,炽热的液体喷洒在脸上,他木然的看着许明月倒在自己脚下。
许明月盯着他,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凝聚在了眼眶里,滚烫的厉害,她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些理不清的仇恨与往事,终于落在了这样荒唐的变故里。
恍惚间她又回想那个虚无缥缈的瞬间,她大言不惭的说:诸般因果尽加吾身。
这就是因果吗?她模糊的想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直到许明月难以抑制的吐出大口鲜血来,楚砚才如梦初醒般的动了动,他还保持着刚刚半搀扶着的姿势,关节像是生了锈,动弹不得。
温铭沉默了半晌,突然生了勇气,大步跑过来,不顾一切的将阿花一掌推出老远。阿花被他推的一个踉跄,跌坐在原地,他也不知道爬起来,目光空洞的半躺在地上,比许明月还像一具尸体,温铭的长剑横在他的颈间,锋利兵器划破了他的脖颈,他一动不动。
“师妹…”宋嫣然呆呆的在袖子里摸了摸去,试图想从身上翻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她的视线一片模糊,茫然无措的跪在许明月身边,终于抑制不住的痛哭起来。
“咳咳…咳…”
许明月侧躺在地上,朦胧间听到了师姐的哭声,她像是回光返照般,涣散的瞳孔又重新聚集起了点光彩,随即,搭在地上的手指颤颤巍巍的抬了起来,擦着宋嫣然的脸颊划过,她的泪水净数落在许明月的手心,
“别,别哭…”
直到宋嫣然手忙脚乱的擦干眼泪,这满脸血污的少女才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来。
她的目光放在了不远处的结界裂缝处,外面的月色铺在地上,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幸好,师兄师姐们能出去了,他们以后当心些,隐姓埋名,也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了,那些似真似假的宝物,那些暧昧不清的纠葛,不会有人知道了。
轻轻呼了口气,血腥味充盈在鼻间,许明月慢慢的转着眼珠子,她有些迟钝,却本能的想找一个人,就像疲惫的旅人在寻找归宿。
一双冰凉的手穿过她的肘窝,将她轻轻托了起来,说来也奇怪,那些刺鼻的血腥味在这一刻统统都不见了,她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乌沉木香。
那是大少爷的衣袖里传来的香味,从前在云海天的时候,他的房间里总是充盈这这股气息,曾经她还笑话师兄像个女人一样,身上总是熏着让人晕头转向的香,现在这股香味萦绕在周围,许明月的眼眶却突然间热了起来。
昏昏沉沉,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转瞬而逝的清明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
“疼……”许明月微不可闻的叮咛的一声。
楚砚低下头,将耳朵轻轻凑到她的唇边,温柔的不可思议,“怎么了?”
“少爷……”她像是在说梦话,呓语道:“我想…看江,江南…春…”
怎么办啊,没办法跟少爷一起去看江南的春色了。
楚砚愣在原地,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收紧,半晌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站起来,脚步踉跄,死死的搂着怀里的人,低低道:“好,我带你去看。”
这时,虞归晚突然惊呼:“大师兄!拦住他!”
那边半躺在地上的阿花突然挣扎起来,脸上青筋毕露,他像是在奋力争夺身体的控制权,面容狰狞,神色莫辨,无意间落在许明月身上的视线仿佛被烫了一般顿时收了回去,眼神时明时暗,最终被一片猩红笼罩。
他没有清醒过来。
阿花猛的站起来,任由架在脖子上的长剑顺着胸前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头也不回的往森林深处奔去。
温铭的泪卡在眼眶里,他伸手掐诀,不管不顾的打在阿花背后,喝道:“站住!”
阿花已经感受不到疼痛,金色的灵光在背后烫出一个碗口大的伤疤,他置若罔闻,唯一的念头就是走,走的越远越好。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就那样消失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
这一系列的变故许明月完全不知道了,她的感官已经慢慢丧失,目光涣散的盯着面前这张年轻清俊的脸,好像是笑了一下,最终缄默不语。
太疼了。
她开始不着边际的想着:死亡原来是这样的,疼痛与惶恐交织,但是她能受得了。
突然之间,她又觉得死亡不那么可怕了,也不过如此,只是走向一阵看不见尽头的黑暗罢了。她那短暂的如同昙花一现的人生,也终于消散在那阵厚重的乌沉木香里。
许明月的头骤然下来,无力的搭在楚砚的肩膀上。
虞归晚伸手牢牢钳制住楚砚的肩头,沉声道:“师妹不在了!你清醒点!”
楚砚充耳不闻,狠狠甩开搭在肩头的手。虞归一把拽住他:“楚砚!”
楚砚回头看他,神色平静,他竖起手指搭在唇边,低低的“嘘”了一声,“小声点,师妹累了。”
虞归晚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要心力交猝,眼下师父没了,师妹也没了,师弟要是再疯了,那可真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温铭跑过来,颤着声音道:“师弟,你,你别吓我啊!”
“我没疯。”楚砚低着头自言自语道,“让师姐别哭了。”
虞归晚闻言更慌了,他反而觉得师弟这疯的有点不同寻常。
“方师姐快撑不住了。”楚砚抬头看了眼,半空中的方琅玉面色惨白,冷汗一滴滴从额角滑落,“我们等会就走吧。”
他把许明月放平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的擦干净少女满脸的血污,露出原本光洁白皙的肌肤来。
温铭呆呆道:“去哪?”
“去楚家。”楚砚头也不抬,“不过楚家应该不在了,我们家虽然有点钱,但是毕竟都是普通人,在他们眼里就如蝼蚁一般,反抗不了的…我,我只想回去看一眼,亲眼见见也好…”
他突然笑了起来,“也替师妹看看。”
温铭怔怔听着,突然浑身发冷,像掉进了冰窟一般哆嗦起来。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自欺欺人,抱着一丝侥幸想着也许杜若的傀儡符只是不小心破了,楚家更是不可能有事的。而现在,他们娇生惯养的师弟就那样坦然的接受了这个世界对他毫不掩饰的恶意。
宋嫣然听着,默默的将许明月皱巴巴的衣角捋平整,又伸手将她散成一团的头发利索点梳了起来,她从头上扯下自己的发带,一丝不苟的绑在小师妹发间。
做完这些,楚砚站起来端详了片刻,还是觉得不满意,但又没办法,条件有限。
他怔怔的看着那张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珠子覆盖在薄薄的皮肤下。这双眼睛从来都是狡黠灵动的,笑起来的时候就弯成小月牙,睫毛一闪一闪,就连笑都带着一丝蔫坏的味道,生机勃勃。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许明月会安静的躺在这里,一动不动,楚砚安静的看着,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子万念俱灰的哀撼来。
我还活着干什么呢?
反正家也没了,小师妹也走了,我干脆跟她一起走吧。
这个念头一起来,楚砚浑身的灵气就开始疯狂转动起来,他半垂着眼,眸子里升起一股血气,竟是隐隐入魔的征兆。
不,不不不!
“为什么他们不去死?”他喃喃自语,心里头百转千回,姜文昌,阚子石,还有东明,鸿钧……无数张狰狞的面孔在他眼前涌现,“为什么?为什么那些道貌岸然的东西能活的肆意潇洒……”
“师弟?”宋嫣然离的比较近,她感觉不对劲,立马开口道。
楚砚转过脸来,桃花眼里失去了神采,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泛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神色,他茫然的伸出手,呆呆道,“什么狗屁大道,不过如此…”
温铭大惊,“师弟!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不信。”楚砚沙哑着嗓子,“不信!”
他话音刚落,周围就突然扬起一阵风沙,丝丝黑气从眉心钻了出来,让人无法近身。虞归晚立马反应过来,双手直直的朝楚砚肩头探去,却被一股子劲风差点掀飞,连退了几步远,差点撞到树上。
温铭六神无主,急的冷汗直冒。
“楚砚!”宋嫣然倏地站起来,声音冷的像是含了把冰碴子,“你以为只有你难过吗?师父死了,师妹也死了,你当别人都没有心吗?”语调一变,她突然呜咽起来,“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可惜她一腔真情实意,那边楚砚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见,风沙越来越大,飞起的石子划过皮肤,留下深深的痕迹,虞归晚站了起来,被迫又后退了两步,他偏着脑袋,咬着牙往前走。
“闪开!”头顶一声冷喝。
众人还未回过神,那边的方琅玉就一剑劈了过来,夹杂着霜花的剑意摧枯拉朽般袭来,随着宋嫣然一声惊呼,那银白的剑身就尽数没入楚砚的肩头,浓重的黑气蓦然间散去,楚砚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
温铭立马冲上去,干脆的拔出剑,伸手在他身上打进一道真元,直到鲜红的液体止住,他才松了口气,“让你老实点你不听。”
楚砚跪在许明月身边,低着头没说话,温铭定了半晌发现他连脑袋都没抬起来过,当场骇的不轻,手忙脚乱的搭在他的手腕间,这才感受到师弟的身体在颤抖。
楚砚把头埋在少女已经冰凉的身体间,哭的几乎要断气。
昨天还在活蹦乱跳的人怎么会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呢?
是噩梦吧,他想。
这时,宋嫣然突然惊恐的看着远处,慌慌张张道,“快,有人来了!”
漆黑的夜空上有流光闪过,那是御剑飞行的痕迹,这边的动静已经惊动了人,他们该走了。
“快走!”方琅玉大喝。
阵法的光芒越来越大,方琅玉艰难的撑起手,青色的灵光在指尖迸出,将摇摇欲坠的通道尽力撕开更大的口子,繁杂的花纹从她脚下蔓延,慢慢爬上那堵看似牢不可破的屏障。
“师弟。”温铭道。
楚砚站起来,取下少女左耳尖上那颗小小的狼牙,塞进怀里,淡淡道:“走吧。”
他最后看了眼这生活了数年的山脉,眉目间的骄矜与跳脱突然间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化不开的郁色。
人的成长,原来是在一瞬间。
楚砚低头深深看了一眼,突然露出一个异常温柔的笑,他弯下腰,将额头贴在许明月冰凉的眉间,低声呓语,“等我来接你回家。”
回应他的只有山间呼啸的夜风。
他说完,御剑而起,雪白的衣角在黑夜里翻飞,像只孤立的蝶,头也不回的扑进黑暗。
前方是青山连绵,浩浩汤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