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绝对不能放开她
丑时三刻平都山
更深露重,月亮被掩盖在层层乌云背后,山上的天是暗的,像是捂了层厚厚的黑布,墨一样的漆黑。
赶路的几个少年人拿起剑背对背围在一起,他们都穿着白袍,领间绣着一水的祥云春山纹,白袍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看起来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在他们周围,是无数双赤红的眼睛,在黑夜里犹如一簇簇火苗幽幽的亮着,如果有人来,就能看到此刻诡异的场景——地上趴着的,石头上站着的,甚至头顶树梢里埋伏着着的,密密麻麻的都是畸形的怪物。
他们听见声响,全都转过眼睛来直勾勾的盯着中间的几人,红彤彤的眼睛像是燎原的野火,连成一片。
“呸!”宋嫣然扭头吐出一口血沫,“这些东西怎么那么难缠。”
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像是没有痛觉,不知疲惫,除了进攻再也没有其他动作。正说着,又一个怪物猩红着双目,张牙舞爪的朝她扑过来,暗青色的手爪在树上留下深深的五道痕迹。
“背后!”许明月一剑挥过去,另一只手在空中勉强画了个符咒,细密的水珠向外蔓延,在接触到周围怪物的一瞬间立马结成冰,她咬着牙道:“是背后的东西在控制他们!”
果然,那怪物行动的空隙间,几个人清楚的看见一个圆形的东西正紧紧贴在它的脊背上,上面横七竖八的布满了青紫的脉络,随着怪物的行动而跳动。
一旁的虞归晚迅速跳到许明月对面,一剑刺向那背后圆形东西,凄厉的宛若婴孩哭泣的声响过后,刚刚还在嘶吼的怪物当场瘫软在地上,不停抽搐。
许明月正要松了口气,冰层突然被里面的怪物大力撞破,碎裂的寒冰刀子般从四面八方袭来,更多的怪物从身后狰狞着脸扑向他们。
“跑!”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嗓子,几个人再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了,当场御剑腾空而起。
金色的荧光在头顶微弱划过,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他们置身在一片黑暗的天地,头顶上是不见星子的夜空,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怪物。
他们只能跑,万籁俱寂,长剑划过的流光是黑夜里唯一的亮色,它强撑着将息的光彩,吃力的向前方驶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住了,眼前是一道厚厚的结界,无形的屏障竖在眼前,在黑夜里泛着潋滟的流光,它挡在眼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正一声不吭的望着他们。
许明月白着脸,血丝从嘴角渗出来,她无声的擦过血迹,继续回身逼退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
“这会是谁?”宋嫣然道。
温铭捡了根树枝凑过去,干枯的枝桠在接触结界的那一刻咔嚓被折成两半。宋嫣然瞪大眼,难以置信的靠近,她的发丝飘过结界,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这,这也太狠了”她咂舌。
“我们这是犯了天条吗?”许明月道,“前有狼后有虎。”
嘶吼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甚至能感受到背后那些怪物冰冷腥臭的呼吸,他们大张着嘴,恨不得将人拆骨入肚。
“能有谁?”虞归晚冷着脸吐出两个名字,“姜文昌,阚子石。”
这么大范围的结界普通人根本做不到,更何况还有如此强的杀伤力,除了他们还有谁。
“不。”楚砚仰着头看了眼一望无垠的结界,突然开口。
众人一愣,他接着道,“也可能是山上的所有人。”
没人开口,他们显然也想到了这个最坏的可能。师父没了,在世人眼里,最有可能知道造化玉牒下落的显然就是他们几个徒弟,他们就像是刀俎上的肉,任人宰割。
结界上的荧光忽明忽暗,分布在身后,像是发光的蛛网,他们处于网中,眼见着眼前的黑暗里亮起一簇簇猩红的眼睛,有种诡异的美感。
他们逃亡的路线注定是一波三折,许明月一口气还没喘完,脚下的土地就开始剧烈摇晃,地面像是被从中砍成了两半,一道裂痕从前头迅速蔓延过来。
这又是什么情况,许明月简直欲哭无泪。好巧不巧,地裂的方向正在她脚下,她整个一脚踩空,差点径直掉进地裂里。
楚砚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袖子,许明月本能的调动灵气,长生剑“铮”的一声轻响,颤颤巍巍的动了起来。
“少爷,放开我。”她大喊。
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楚砚像是魔怔了一般,他的眼前只能看见许明月的嘴唇一张一合,至于说了什么,自己完全听不见,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绝对不能放开她。
许明月情急之下也没工夫再跟他浪费口水了,低声念着口诀,长剑飘摇在半空。
手上一空,楚砚顿时回过神来,他收敛了心神,“你,慢些对,靠过来,别逞强。”
许明月哭笑不得,感情师兄还以为她是那个连剑都御不好的小师妹。
靠的近了,楚砚伸手捞住她,将她扶在一边,一言不发。突然,他猛得提剑向后刺去,冰凉的剑身擦着许明月的耳边划过,她呆在原地,只听见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许明月眨眨眼,僵硬的扭着脑袋回头看去。身后是一个佝偻着身子的怪物,那东西离她很近,她能看清楚它深深凹陷在眼眶里乌漆嘛黑的眼珠子,干瘪的身子像是风干的腊肉,嘴唇开裂到耳根,猩红的信子几乎要伸到她脸上。
一柄银白的长剑从它的胸口穿过,怪物抽搐着倒下去,虞归晚收回剑,一团小小的白色圆球赫然出现在长剑顶端,他面色凝重,“小心,他们背后的东西会活动,能控制人的心智,不要沾上。”
那团东西仿佛验证了他的话,在不停的蠕动,间或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尖细的嗓音直穿耳膜,让人毛骨悚然。
“用火。”虞归晚说。
许明月瞪大眼睛,她伸出手,一团火苗无声的从指尖攀上那团白乎乎的东西上,那东西在火光中不停尖叫,剧烈的扭动的身子,像是蒸发了一般缩成一个极小的圆球,一骨碌滚落进深不见底的地裂中。
下方一片昏暗,尖叫声渐熄。
沉默了片刻,其余观望的怪物像是突然受了刺激,齐齐发出嘶吼,身形暴涨,一窝蜂似的扑上来。
三人散开,一个生着四条手臂的怪物扑闪着翅膀向许明月飞奔而来,他五指成爪,掌心似乎有乌云卷过,带着凌厉的气息,居高临下的朝她胸口抓去。
许明月侧身躲开,提剑格挡。
“砰!”的一声响,她止不住的后退两步,虎口巨震。冷汗从额角滴落,划过眼眶,火辣辣的疼。她半眯着眼,能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许明月甚至能看到那张青白色小脸上纤长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她想眼前的人从前一定是个明媚天真的姑娘,即使如今这样可怖的形态,她依稀还能从脸上辨别出从前的模样。
这个长着大翅膀的姑娘似乎比其他怪物更厉害,浑身坚硬如铁,挨了许明月一剑连半片指甲都没有掉落,反而重新酝酿着掌风,就要从她头顶劈天盖地的压下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楚砚刻意压制的闷哼声。
许明月心里狂跳了几下,侧脸一看,只见楚砚正半跪在地上,提剑和另一只怪物杀的难舍难分,他本就突遭剧变,心绪不稳,一时间险象频出。
仅仅是分神的一瞬间,眼前怪物那巨掌就到了眼前,许明月避无可避,咬咬牙,只好拼着全身的灵力试图使出一招“扶摇直上。”
就在她剑光缓缓亮起的一瞬间,身前的怪物却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猛地拍打着翅膀,扇起一阵飓风,后退了数步。然而就在它闪避的间隙,一道寒冰似剑气从许明月头顶掠过,那怪物躲闪不及时,不偏不倚的受了这一招,拦腰撞在树上,惊起满树落叶。
“你轻点行不行!”粗狂的男声骤然响起。
许明月愣神间就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跳到那正嘶叫的怪物身旁,她眼睁睁的看着男子被那双巨大的翅膀扇的打了个滚,她的心提在半空,谁想下一秒,男子一骨碌爬了起来,竟然又忙不的跑了过去,脸上还堆着笑,活像中了蛊。
许明月:“”这个世界怎么了。
她额角一跳,突然猛地回头看,正对上一双冰凉如水的眸子——那是方琅玉。
她仍旧是一袭不染尘埃的白衣,许明月张张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脏的看不出颜色的道袍,心里终于生出几分微妙的自惭形秽来。
“你敲晕老子的帐还没算呢!”那高大男子见了方琅玉,顿时跳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现在还把秀秀打成这个样子,你等着,到了山下咱再算账!”
“师姐,他”许明月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大师兄打断,他仿佛顿时有了力气,过五关斩六将般硬生生从包围中杀了出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方师姐——”
许明月:“”
“等下再说。”方琅玉低声道。
她把许明月揽在身后,整个人化作一道冰凉的剑光,雪白的衣角无风自起,仿佛间,许明月几乎以为落了雪。
剑光从方琅玉身边一圈圈向外蔓延,逼近周遭怪物的时候,突然幻化成无数把锋利剑影,剑光纷飞,一时间血腥味异常浓重。血花从怪物胸口绽开,轰的一声火光亮起,不过呼吸间,一个个胸口破了个窟窿的怪物就纷纷倒地,尖叫声不绝于耳。
白影回归,方琅玉收剑入鞘,低头整了整自己翻起来的衣袖。
一行人目瞪口呆,许明月咂舌呐呐道:“师姐,你真厉害。”
“早跟你说师姐厉害。”温铭跳了过来,“现在见识到了吧。”
方琅玉提着剑,无声的向前,剩下的怪物仿佛见了洪水猛兽,纷纷后退。
许明月:“原来他们也是欺软怕硬。”
“小师妹。”宋嫣然拍拍她的肩膀,耸肩道:“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你要干什么?”阿花瞪着眼,挡在方琅玉身前,“秀秀没有杀人。”
方琅玉拧着眉,似乎很难理解他的坚持,“她不记得你,甚至会杀了你。”
“那又怎样?”阿花丝毫不退,“还不都是拜你们所赐。”
就在这时,宋嫣然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前方怒道:“是你!”他拽过来虞归晚,大声道:“师兄你看,那日在山下埋伏我们的猪妖是不是他!”
阿花抬起眼皮,异常欠揍的“嘁”了一声,“是我又怎么样。”他露出一个顽劣的笑,扫了眼周围道:“你们作恶多端,如今遭报应了吧。”
“你说什么!”宋嫣然顿时怒了,提剑便要冲上去。
方琅玉伸手横在她眼前,无声的摇摇头,宋嫣然压下一肚子火,恶狠狠的盯着阿花不讲话,大有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的意思。
“先出去。”方琅玉说,“是我们有错在先。”
她抬起头,看着阿花,目光幽深,“吾师之过,我会承担,我也希望你遵守承诺,把她盯住了。”
阿花闻言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你告诉我你怎么承担?你们是高高在上的仙人,挥挥手就将秀秀变成了这副样子。”他烦躁的踱了两步,指着周围隐藏在黑暗里赤红的眸子道,“还有他们——,他们的身体里装的可都是我们妖族的内丹!”
“你就算死了又如何?我无数族人的性命难道能起死回生吗!”
静,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许明月抬起头,低声道:“所以那天鸿钧长老课堂上演示的涅槃秘咒,就是这样来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脊背上蹿出冰凉的汗珠来,再一细想,几乎是无法呼吸。这些血淋淋的内丹就是这样从妖族体内生生剖出来,再移入人的体内,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长成四条胳膊,四条腿的怪物。
楚砚垂着眼,“他们应当是秘咒失败的产物。”
方琅玉站的笔直,她的脸上仍旧是一片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道法式微,师父一生所求就是得道飞升,她自知无望,所以想借妖的力量助我飞升。”
“那日山下的水鬼”温铭白着脸道,“是——”
“是我师妹。”方琅玉道。
她不再讲话,反而双手在胸前掐诀,一股极强的灵力就直冲面前的结界,方琅玉浮在半空,双手轻颤,低声道:“你们走。”
结界被缓缓撕开,逐渐形成了个一人高的裂缝。
“苍穹的未来,是你们的。”方琅玉说,她的额头上冒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苍白异常。
“那你呢?”
“走!”她没回答,罕见的露出一丝愠怒。
温铭咬咬牙,当机立断:“你们先走,我断后。”说完,他又重复道:“快!”
他从来都是优柔寡断,甚少有这副果断的模样,然而此情此景,脖子上的掌门印仿佛要将他烫出个洞。师父没了,他是大师兄,他一定要让师弟师妹们平平安安活下去。
结界有动静,想必很快就有人发现,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许明月攥紧了剑,她能看到结界外微弱的星光,像黑夜里的指明灯,照亮着旅人的前行的路。
快了,她心想。
这炼狱般的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余光突然看见树下那个被阿花视若珍宝的姑娘惊恐的神情,她伸出手,试图想抓住什么,许明月心里咯噔一声,那种不详的预感突然铺天盖地的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耳边有风声呼啸,她明知要躲,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密密麻麻的疼痛蔓延开,许明月眼前一黑,难以置信的低下头,一只手正自她后心穿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