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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青云同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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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任鲁一行人抵京仅剩一日路程, 偏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众人只能暂且在驿站停脚。队伍中原本押解着的囚犯,已被锦衣卫先行带走, 至此众位钦差的差事便是接近收尾了。

    从头至尾, 无论如何看, 任务都圆满完成, 本该是能松一口气的。但众人俱是严肃得很,不苟言笑, 时不时将目光投向此次巡察长官任鲁的方向。

    是他做主,执意将佘宁带回京的。现如今又由锦衣卫暗中押走,虽未曾传出来确切消息,但众人多为言官, 心思细腻, 也都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却见任鲁还歪着头斜靠在桌子边打盹儿,像是半点都不上心。其余人面面相觑片刻后, 心下不解,相继又都先散了。

    只有御史黄益留了下来, 略一思忖,正待上前,身边已被人先抢了先,险些还撞到他。定睛一看,倒是熟人。

    端茶来的小哑巴将茶碗“咯噔”一声放在桌子上,闷闷地一声响, 顿时惊醒小憩的任鲁。他皱着眉头睁开眼, 满面怒容,正要出言怒斥,那小哑巴却只给他留了个单薄纤瘦的背影。

    小哑巴低着头明显有些局促不安, 先是给黄益作了个揖以示歉意,后大概是怕不够,又要跪下。

    “无妨无妨。”黄益上前先将人扶住。摸到那孩子的手时,发觉他在颤抖,只当他是害怕,心下当即一软。

    小哑巴也才十岁左右,搁到寻常人家里正是被父母如珠似宝地宠着的时候,可他现如今已家破人亡无处可去。黄益思及家中幼子,不免一叹,怜爱地抚了抚他的头。

    抬头正好见任鲁醒了,默默收回手,叫了声:“大人。”

    任鲁“嗯”了一声,对那孩子招招手,唤道:“长生。”

    小哑巴转身,迟疑着向他走近几步。

    “你不要怕我,你现在怕我,到时候见了天子可怎么办?”任鲁形貌粗俗,声音凶悍,实在是做不出来孩子所喜欢的和蔼模样,只能尽力放缓语气,沉沉问道:“二百七十三条命,还记着么?”

    小哑巴咬唇艰难点头。眼眶里很快蓄满泪水,慢慢低下头,细密的眼睫一闪,泪珠很快就扑扑簌簌落了下来。

    “好,”任鲁最不耐看小孩子哭,却也实在心疼他,伸手将那碗热茶塞到他怀里,让他捧着,那微微的热气似也熏得自己眼眶发热,“好孩子,你记着就好。你爹是为你而死的,还有其余二百多条人命,现在只有你能替他们报仇了。”

    小哑巴不会说话,只是低着头落泪。每个字都烙在心上,滚烫滚烫的,烫得手都发颤。

    “好,你先下去吧,喝些热茶暖一暖,我们很快启程。记着,一路上不要同任何人接触。”

    小哑巴将头一点,转身出去。脖子上那根细绳无意间露出来,他不知道带了个什么坠儿,不值钱,和宝贝一样护着。

    黄益将目光收回来,轻轻一喟:“大人不觉得这样日日问他,对他太过残忍了么?”

    “我怕他到时胆怯。他平时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见了九五之尊,别吓晕了可就麻烦了。”

    “捡到他的那一天,大人身披盔甲,脸上又溅了血,谁见了不觉得害怕?这些日子您也确实过于严厉了些……下官倒真觉着,陛下比您和蔼可亲些。”

    “……”

    任鲁瞪他一眼,他平素最不喜旁人评论他外貌。搁在老百姓当中确实不算丑陋,只是放到品貌兼优的官吏中,平平无奇中带着一丝武将的凶猛,五大三粗体型彪悍。

    一路仕途青云直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多数人轻敌了。

    他自身固然卓尔不群智勇双全,除此之外,只因其外貌太具有诱惑性,令他成为文官中的一朵奇葩,偏偏又还是内阁重臣。也是近几年才将人的偏见掰过来,人不可貌相,再无人敢轻视他。

    “也别在我这耍嘴皮子。只怕现在京中已经出了什么变动,等待我们的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呢。”

    黄益收敛神色,连忙应是。心知眼前壮汉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

    他转身去将房门关上,又多看了一眼,并无旁人偷窥,才转过头,深锁着眉头对任鲁道:“佘宁已死,其余几个囚犯俱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并不知晓多少情况。纵使其中有陛下的谋算,可几方若真争起来,难免也要追究我等押送不力之责。”

    “这自然毋庸置疑。不然你以为我一路带着那小哑巴长生做什么?”任鲁邪睨他一眼,伸手揉了揉眉头。

    “那若因此而罪加一等,说大人私自藏匿包庇罪犯呢……”

    “老子认了,”任鲁握拳,一锤桌子,“长生才那么大点儿,这场乱子虽结束了,但背后关系错综复杂,也就只剩他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总不能叫他一个人糊糊涂涂地活着。这案子没在京城审,必定有人心存疑虑。且佘宁的录供一旦假于他人之手,难免不会出什么意外。”

    话至最后,他声音渐低。

    “可长生到现在,也并不知道多少东西。他不会说话,也不认得字,如何作证?”

    “他自有他的办法。他不知道也好,单单那些琐碎见闻,也足够了。”任鲁蹙眉,呼吸不由得沉重起来。

    黄益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两人也都清楚,若当真牵涉重大,哪有那么容易下定论。

    任鲁看着他,不禁感慨道:“话说回来,当初若非你提醒我从茶课司入手,查当地的商人,我竟想不到是官商勾结才导致的祸事。且不说数十年的茶税逃漏问题,更有茶商与其他富商勾结,以致当地粮市紊乱,百姓生乱,边境茶价贵贱不一,山民生计难图,才出的叛乱。程家查出来后,川南确实稳定多了。”

    “下官当时只是恰好想到,随口一提。”

    黄益垂首,眸色一深。他忽然想起来出发前太子的人提醒他可查茶课司,隐约仿佛也提到了程家,不免后脊微凉。

    东宫是知道些什么吗?

    京城距巴蜀之地千万里远,一北一南,皇太子身在皇宫,难不成是有千里目顺风耳?

    任鲁摆手一笑,又默了默,忽然问:“佘宁的死因可查到了么?”

    人才死了一日,因他一路本就身体虚弱疾病不断,加之中途审问受过刑,身上任何一处伤病皆有可能致死,说是意外并不为过。但任鲁多留了心,在信王和锦衣卫走后,重新又命人去查。

    黄益眸色一暗,摇头:“大夫再三查验,只说是饭菜发馊,食物中毒而亡。”

    “送饭的人呢?”

    “也问了,并不知晓此事。”他顿了顿,索性将过程细细一说。黄益记性极好,连何人接近过佘宁,何人负责送饭,近三日吃的饭食都记得清清楚楚。

    “……馊掉的是前天那一顿米饭配菜,里头有一样黄豆芽,说是已经发苦了。佘宁当时提出来,被小卒训斥了一顿,只得闭嘴,吃完便开始呕吐,不过几个时辰人就死了。”

    那些饭菜大夫们查验过,并未发现异常。

    任鲁拧眉深思良久,只说一声:“我知道了。”

    “那些密奏已通过专人直呈御前,想必陛下自有明断。或许佘宁的死不算什么了,暂且不用深究了。抓紧时间进京罢,早早解决,免得夜长梦多。”

    他伸手抓起桌上的佩剑,站起身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仲谦,你吩咐下去,尽快启程。”

    任鲁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能清楚地感受到右臂的沉重。这些天这把剑他日夜带在身边,倒不是说他有多警惕,而是作为一个文官,平日里能披坚执锐上战场的机会实在不多。

    长叹一声,暗想道,合该珍惜。

    “是。”黄益应声。

    信王归京后先去了西苑,一路风尘仆仆,还未进过信王府门,就满脸疲惫地跪在了御前。

    皇帝尚在午睡。太监要去通报,却被信王打断:“本王是来请罪的,不敢打搅父皇休息。”

    谁知在殿内的恰好是明嫔。此时正坐在皇帝榻边慢慢扇着扇子,听说外面是信王,便起身跟着太监到外间,听他把情况一禀,眸色渐深,心底暗暗有了思量。

    “信王千金之躯,外头太阳毒得很,你去寻把伞来,替他遮一遮。”

    太监应是,躬身出了殿。

    明嫔立在窗边,透过轻柔的纱幔缝隙,盯着殿外跪着的信王。他既然要表诚心,自然不肯要伞,虽夏衣单薄,地板又滚烫,但信王身强力壮,容色不变。

    明嫔心下冷笑,转头看了看帐子里才翻了身的皇帝,心知他已睡熟。自己便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开始打络子,时不时向外望一眼。

    信王额上都滴下汗来,偶尔抬袖擦一擦,原本深邃的眼眸逐渐变得有些不耐烦。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内间的皇帝依旧睡得沉稳。皇帝自搬来西苑这些天,日子过得极为惬意,午睡时间也不必像在乾清宫那般紧张。若是皇帝真这么一直睡下去,外头那位可有的等了。

    她收回目光,温柔一笑,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去掀开皇帝的帐子,深吸口气伸手猛地一推,力道比平时在他怀里撒娇时还要大一些。

    果见皇帝惺忪睁眼,满面怒容。阖宫的人谁不知皇帝有起床气。

    “陛下恕罪,”明嫔声音低柔,面上含了愧色,作势向外一望,咬了咬唇为难道,“信王回来了,执意要在外面太阳底下跪着,陛下若不召他进来,再跪着要中暑了。”

    说着顺势将一颗冰镇葡萄递到他眼前。皇帝接过来吃了,稍觉清凉一些,压下心底的不耐,沉声吩咐:“叫信王进来。”

    信王正在思索如何引皇帝出来,忽一听见皇帝那一声,心下便觉不妙。进殿时,明嫔为避嫌正要出去。两人对视一眼,各存心思。

    他浑身上下有些狼狈,也顾不上擦脸上的汗,对着皇帝跪拜下去:“儿臣有负父皇所望,前去接应时佘宁等人已有死伤,还请父皇降罪。”

    皇帝趿着鞋起身,扶着腰将身子一展,打了个哈欠,似是随口问道:“是你去了人死的,还是你没去人就死了?”

    佘宁身亡的消息提前便传回来了。信王并不知此事,听得皇帝语气不明地发问,也不知是否因为心虚的缘故,总觉得别有深意,不免心下一震,有些发慌。

    他定住心神,直身垂首:“儿臣到……到时,任侍郎说佘宁食物中毒已经死了。”他险些说出来顺德二字。

    “尸体呢?”皇帝又问。

    “夏天天热,人已经臭了……儿臣就自作主张将尸体丢了……”

    “哦……死无对证啊。”皇帝轻笑一声。

    信王更慌,一时又不敢轻举妄动。刚开口:“父皇,儿臣……”

    “没说你,”皇帝淡淡道,弯腰将他扶起来,“一个死囚而已,死了就死了。朕当时也没说要你一定把活人带回来,你出京一趟辛苦了,不必这么勤快来请罪,先回去休息罢。”

    信王一头雾水:“可……”又觉此刻更不能轻易开口,便只开了个话头。

    “你回去罢。”皇帝疲惫地重复。

    “是,那儿臣告退。”他怔忡着退出来,踏下台阶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遽然一变。

    皇帝知道有人会动手?难不成暗中另埋伏着人守株待兔?才思及这一层,神思恍惚间脚下一空,整个人跌了下去。

    殿中,皇帝才吩咐完太监去李家传旨,召见李时槐及其妻子程氏,便听见外头一阵惊呼。

    太医急急忙忙赶来,诊断过后说是扭了脚踝,伤势不算严重,但建议最好还是不要轻易下床走动,将养一段时间较好。

    皇帝不轻不重地责备一声:“这么大人了,走路都走不稳。”

    信王原就心事重重,此时连羞愧都顾不上,只低着头,掩下不安的心绪。

    因信王经过时恰好地上有一滩已快干涸的水,御前太监怕迁怒自己,便开始追责。追问之下,是直殿监一名内侍今日负责此地,便将人揪过来狠狠训斥一顿,又要打板子又要扣月俸。

    恰好兰怀恩过来,很难得地仗义执言一回:“错不在他,扣三个月俸银也就够了。若此处不能胜任,换去别处即可。大夏天的打打杀杀,味儿不好闻。”

    “……是。”

    兰怀恩旋即又吩咐下去:“小喜子那孩子不错,我看他比较妥当,叫他来扫罢。”

    他看着人来人往的偏殿,轻啧一声。伤哪儿不好偏瘸了腿,这下可做什么都不方便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剧情写着顺(来自感情苦手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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