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青云同尘(三)
皇帝传召李时槐与程氏夫妇, 究竟说了什么,无人得知。但二人一回去便称病闭门谢客,不免引人深思。
翌日, 李时槐上书乞骸骨。皇帝未置一词, 只将奏折留中不发。朝臣不明所以, 只能将目光投向内阁, 然而仅剩的三位阁老也都学了杨仞的沉默寡言,态度难辨。
是以一时间诸多臆测, 众说纷纭。
晏朝方自永宁宫归来,神色郁郁。
宁妃的态度同样令她捉摸不透。
庄嫔贴身宫婢的蹊跷已有兰怀恩的人给宁妃解释清楚, 但她仍旧无法释怀。不知是不肯信,还是因庄嫔的死悲伤过度,已无法再听得进去别的话, 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晏朝轻叹一声,只得先暂且放下这件事。
左右她是已尽了力的。再者,深查起来, 必得探进昭阳殿去,目前信王这边还未解决, 也实在难以分心。
一垂眸,目光正移到手中抄本那一行不甚醒目的小字上:不睹皇居壮,应知天子尊。
再往下, 不远处又是一行,以淡墨洇濡:未厌西陵气, 先开石椁文。
似是作注,但与原文并无干系,不过同样改自一首诗。
这卷册陈修送来过两回。
第一次她正思佘宁入京之事,他将“安知天子尊”改作“应知天子尊”, 她悟出佘宁进京另有隐情,故而未敢轻易出手。
第二次是前两日送来的,原句是“未厌金陵气”,同样是一字之差,金陵变成了西陵,用了唐开元间西陵古国在巴蜀一说典故,追溯起来虽有迹可循,然的确有些牵强。她大抵明白含义即可,那“石椁文”呢?
《帝京篇》又是骆宾王所作,她钩深索隐,思及骆宾王生平,联系川南叛乱,不免又多了一层心思。
只是许久仍无所悟。她眸色深了深,陈修必然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只是不知他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是天子旁,还是京城外?
连兰怀恩都不曾知晓。暂时她是没必要去疑心陈修的忠心,否则他也不会来提醒她。但并不代表她没有那个心思。
梁禄将一盏茶轻放在案旁,复退至一旁。本见她沉思,不愿打扰,谁知一抬头见她也看过来。
他默了默,索性先开了口:“殿下,若是佘宁当真招了些什么,李阁老现在又主动请辞,莫非是陛下有意为其开脱?”
现下殿中并无旁人,梁禄说话也大胆。
晏朝收回思绪,听了他的话,不禁莞尔一笑:“你的意思是,陛下和李时槐二人,唱了一出双簧?”
梁禄面色微窘,到底有些顾虑,只点头道:“奴婢浅见。但不知陛下是否另有深意。”
“眼下佘宁的供词在陛下手里,怕是知道的也没几个。陛下既然做了那么多准备,定然是要揪出来幕后主使的,现在只召见了李家的人,还并未三司公审,说明李家或许有嫌疑,但并非主犯。只要没有触及陛下最在乎的东西,他想偏心怎么样都可以。”
南宫的庶人李氏,听说除却没有位分,日子过得还不错。宫人未曾短缺过她的用度,想必暗中是有人吩咐过的。只是可惜,双目已完全失明了。
她眸光暗了一瞬,抬头静静看着梁禄:“或许你猜对了一部分。”
晏朝将手中的抄册一合,丢给梁禄,一边起身一边问:“任鲁不是已经回来了么,本宫听说他回京身边还带了个孩子,可知道是什么来历?”
梁禄摇头:“奴婢不大清楚。只听说是任侍郎从川南边境捡回来的,跟宝贝一样地护着,不肯轻易教人瞧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又听人说,仿佛是个哑巴。”
哑巴?她眸色微微一凝。
“黄益没说什么吗?”
“他说请殿下放心。”
晏朝轻一颔首,心下已有思量。她伸手扶了扶发冠,又垂首将自己通身一打量,一如往常地整齐,并无不妥之处。梁禄会意,躬身问:“殿下可是要出门,奴婢去备轿?”
“嗯,去西苑。”
自皇帝搬出去后,仿佛要与前朝断了关系。她也不必再日日前去请安,同样,也更不好去揣摩圣意。于朝堂上虽比从前更能放开手脚,却得更加谨慎。
一路上她有些恍然,皇帝罢朝也该有小半个月了。这些日子要紧的奏折皆由内阁票拟后送往西苑,来回路程并不短,也足见每日来往送文书的宫人有多累。
好在送过去的奏折,皇帝还肯认真批阅,只是偶尔会出现积滞现象。
然而对于朝臣来说,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这些天上书谏言的官员不在少数,远到地方知县近到京城言官,皇帝已懒得再理。
快至清馥殿时,碰到了鸿胪寺丞。
鸿胪寺丞已年过花甲,形销骨立却精神矍铄,他头发稀少得厉害,俨然到了浑欲不胜簪的地步,幸而有官帽遮挡。下巴那一小撮稀疏的山羊胡,为整个人添上一股仙风道骨之感。
他身旁正跟着两名道士,三人掩面窃窃私语半晌,直到见了太子的车驾,才如惊弓之鸟般分开。
这般鬼鬼祟祟的行径,晏朝移开眼,恍若未闻,只是在经过时开玩笑似地问了一句:“寺丞所说的大丹……当真能医百病,求长生?”
鸿胪寺丞未防那些话竟被太子听了去,一时间怔在原地,还是一旁的道士开了口:“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晏朝笑意不减:“……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1这些连长乐郡王都能烂熟于心,你也不必拿来糊弄本宫,更何况陛下,岂能轻信。”
那道士垂着眼,语气仍旧平淡:“殿下年轻,尚未悟道。”
“唔……”晏朝敛了笑容,居高临下淡淡睇着他,“道人既已看破红尘,又何须这等俗物遮掩本来面目?”
说罢已伸手要去揭那道士的面具。
道士悚然一惊,连忙后退几步。鸿胪寺丞上前挡住,沉声禀道:“太子殿下,道长幼时为贼人所害,面容尽毁,只恐有污尊目,故而以面具遮掩,还望殿□□谅。”
那道士却不敢抬头了,只倔强地立在后面,局促道:“殿下恕罪。”除此以外,再不肯多说一句。
晏朝不予理会,回身坐正,示意梁禄起轿。
良久才低叹一声,思忖道,他倒是有一点参对了,皇帝现在果真逐渐在远离繁杂尘世。可皇帝并不是糊涂人,如何就能忽然开始轻信这些东西?
太子为李阁老求情一事很快传了出去。
朝臣间最开始是互相议论,到第二天便有人也开始为称病在家的李时槐上书求情,皇帝依旧不理。第三天、第四天时,请求挽留李时槐的人已超半数。
皇帝只得先派了太医前去李家为其“医治”,李时槐只能被迫好转乃至痊愈。
这样一来,原本皇帝只是未明确表态的沉默,被默认为给李家施加压力,意在逼走阁臣。
李时槐前去宫中谢恩时,皇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怒火波及臣下,当日送去的票拟处置比平常都狠了几分。
顶着重压的内阁在众目睽睽之下,由首辅杨仞识趣地背了这个黑锅——他亲自去了李家探望。
李时槐几乎完好无损地回到内阁,什么请辞什么重病俱抛之脑后,无人再提。
一场闹剧仿佛就此结束。
东宫一众属官不知内情,太子提前并未吩咐他们什么,便只管一头雾水地跟着跑,左右城门失火也不会殃及他们。
何枢终于从吏部腾出手来,特意去了一趟东宫。
东宫一片寂静。梁禄未曾通传,只道太子在休息。
大白天,不在午睡时辰。
又在睡觉。
虽说是夏日,但最近未免太频繁了些。
他皱眉,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心道马上得去一趟左右春坊。一群懈怠渎职的东西,也不知道规劝。
“劳烦公公,请去通传一声,说我有要事。”何枢抬袖一沾额头汗意,又道一句。
侧殿内,晏朝正坐在软榻上看着书。四周帘幔缓垂,遮挡住大半的阳光,殿内光线柔和,却偏黯淡,她便时不时要换个角度。
梁禄在门外唤了一声,她才抬了头,放下书应一声,理理衣袍走出去。
“殿下下回点支蜡烛罢,房里暗看久了伤眼睛。”梁禄忍不住低声道了句。
晏朝一点头,正要开口说“谁点着灯睡觉”,话到嘴边又止住。
确实是有个人,爱在灯火通明里入眠的。
何枢第一眼看到的太子,精神尚佳,但却像是强撑起来的。他问了几句,得到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近些日子确实嗜睡,已召太医看过,想来……并无大碍。”
谈及正事,晏朝并不给他发问的机会,索性开门见山:“你若知道李家与川南有关联,也就知道本宫要做什么了。”
她的目的从头至尾都很明确。
何枢沉默片刻,轻声问:“殿下意在……捧杀?”
凭她一人之力自然难以做到,可她借了所有朝臣的口。
何枢看着她的目光,几乎已能确定,但很快又轻轻摇头,略显忧虑:“但这样的伎俩瞒不过陛下。”
太子与信王向来不睦,此番却替李阁老求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别有深意。
“是,否则陛下冲李时槐发什么火?虽然沈家及川南一些地方官已经伏诛,但还有些隐情是不清不楚的。陛下密诏李氏夫妇,既不肯信他们,又想保住李家的面子。可群臣都在等陛下的态度呢,与其干望着,不如早些将这层纸捅破。”
“臣听明白了,”何枢瞥了一眼才上的茶,复将目光望向晏朝,顿了顿还是开口,“殿下您大可不必在这个当口参与进来,这件事原本就与东宫无关,又牵扯李家,与信王关系便近了,您贸然开口,怕是会引起陛下误会。”
这误会可大可小,他又不知她究竟有多大的成算。只是自己冷眼瞧着,实在太险。
晏朝没接他的话,默不作声地伸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才对他温和道:“正说川南,才上的这杯黄芽也产自蒙山,乃茶中佳品。此茶在京城价格昂贵,又因去岁川南大旱,新茗难得。是以信王府今年特意进献了许多给宫里,而后陛下赏了本宫一些,旧茶新茶也凑合了大半年。你尝尝。”
何枢怔了怔,只得先谢了恩。怀着满腹心事呷一口,才将茶杯放下,便听她回到正题。
“任鲁带了囚犯回京,还未堂审呢。若本宫猜得不错,陛下应当在场。本来就死了个佘宁,再拖下去难免夜长梦多。”
她微微一笑:“陛下也心如明镜。你怎么不见他会把我怎么样?”
何枢彻悟,愧然道:“是臣有些急躁了。”
不过情有可原,他毕竟不知内情。
晏朝掩口打了个哈欠:“川南叛乱确实与本宫无关,但这蒙顶黄芽,可就与本宫有关了——得再等等看。你不必过于担心,本宫心里都有数。”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道德经》
权谋写着也顺(来自感情苦手的快乐:)
ps:小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