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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微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一早,屋内视线昏暗,窗户开着些许缝隙,外头凉风吹进来,隐隐能闻到些苦药味。
浑身上下酸痛的厉害,脑袋也昏昏沉沉,韩微坐着发了会儿呆,她迷蒙地揉了揉眼睛,还想再睡一觉。
昨日她已是强弩之末,全靠着意志支撑,正想着该如何躲过去,就隐约有听到不远处有人跪拜行礼和侍卫开道的声音。
她便趁着那团扇还未甩到脸上前,假装晕倒在地。
有陈嬷嬷在,韩微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姜美人识破。毕竟陈嬷嬷肯为了一个香囊拉下脸来主动求她,那便说明这个香囊赠的有价值。
事实证明,即便尚未提前预知,陈嬷嬷也的确帮她将戏做实了。
韩微抱膝而坐,轻叹口气。
她不愿主动找事,但也不让人任打任骂。
不然,她早就死在济广伯府后宅了。
“吱呀——”
有宫女开门进来,光亮外头照射进来,明晃晃地刺得韩微不得不闭上眼睛。
又是个艳阳天。
宫女见状,赶紧把门关小了些,只留了个缝隙透光,将餐盒放在圆桌上便快步走到床前:“小主您醒了?”
床幔被收起,宫女点了灯扶着韩微起身,扶着她坐到桌子前。
“小主,您都一天一夜没进食了。奴婢去御膳房领了膳,这会儿正热着。”
她一边布菜一边笑着说道,“不过太医说您要先把药吃了才能吃饭。”
“你怎么能来的?”韩微温和地笑了一下,端起药碗,用汤勺搅了几下见温度适宜,便仰头饮尽。
“内务府要给小主安排宫女,我便主动请来了。”宫女脸圆圆的,名叫萤飞,正是昨日韩微帮扶住铜匜的人。
她眸光微亮,指着一会儿功夫便见底的药碗,略有些新奇地说道:“小主您竟不怕苦,奴婢在宫里伺候过好些妃嫔,小主您竟是奴婢见到的第一个不怕苦药的。”
“奴婢还帮您从御膳房讨了些蜜饯呢。”她掏出食盒里的蜜饯摆在韩微跟前,略感可惜。
韩微伸手拿了颗蜜饯放进嘴里,嘴里又苦又麻的味道立即被甜味儿替代,她浅笑道:“有心了。”
倒也不是不怕药苦,只是比起苦药来,她更怕死。
宫女见她吃了,满脸欢喜,愈发积极地给韩才人布菜。
她八岁便入宫了,今岁十六,倒是比韩微还要年长一岁。
正巧内务府要给新入宫嫔妃们分配宫女,她跟人换了位置,便过来伺候韩才人了。
要不是韩才人前日帮了她,她定是要被陈嬷嬷打罚,必得去了半条命。
韩微尝了口粥,善意提醒道:“你跟着我,可能日子不会很舒坦。如果你愿意……”
萤飞立即跪了下去,哭着说:“奴婢不怕,小主心善,奴婢只要能陪着小主就够了。”
大有韩微要赶她走,她就要长跪不起。
韩微无法,只得应下,先让她起来。
没多久,韩微就听得门口传来一阵喧嚣。
一大早的,有公公过来传话,刚说到一半,姜美人便摔了碗碟,直奔东侧殿。
门框被拍得咣啷作响,韩微看着只吃了几口的早膳,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心里着实可惜。
这御膳房的吃食比伯府可好太多了,等再能吃的时候,就凉了不好吃了。
“开门!韩微你给我开门!”
韩微轻叹口气,让萤飞去开门。
门一打开,就见姜美人气急败坏地冲进来,对着韩微作势要打。
韩微被吓一跳,后退几步:“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边上跟着的太监嬷嬷们也被这姜美人吓了一跳。
再悄悄那韩才人,瘦瘦小小一个,吓得躲在宫女后头,清澈透亮的眼里满是惊恐害怕,漂亮的脸蛋都吓白了,眼眶红彤彤的像个小兔子。
众人心里霎时齐齐心软,七手八脚地冲上前去拦住姜美人。
姜美人怒吼,伸手推开宫人:“滚开!”
“我要撕了她的嘴!”
“王公公,你说!是不是这贱人去向皇后娘娘告的状?!”见王公公赶上来,姜美人怒目圆瞪,喘着气发问。
奈何身子被牵制住,不然她定好好教训这韩贱人!
王公公是长春宫里的总管太监,这些年跟在皇后底下做事,也见了各种脾气的嫔妃,但如同姜美人这般无知还狂傲的人,倒真是第一次见。
“美人,奴才话都还没说完您怎么就跑了,”王公公喘着气说道:“奴才刚说了,皇后娘娘昨夜头风发作,今早都免了各妃请安,怎么可能见韩才人?”
姜美人却置之不理,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定是这狗奴才怕得罪人才这样说。
她理了下衣裳,稳住晃动的金步摇,对着韩微嘲讽道:“就为了这么点冰就去告状,我都替你丢人。昨天装晕就看出你贱人本性了,怎么,你以为我没了这差事,难道还能轮到你身上吗?”
韩微不知她发得是什么疯,带着萤飞后退一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半刻钟前才醒。”
“韩才人!”王公公头一歪,瞧见韩微赶紧上前几步,态度比对着姜美人时不知道多恭敬了几分。
“奴才给小主请安,前头怕扰着小主歇息便想着晚些再来,”他弯腰,双手奉上冰库钥匙:“皇后娘娘说,德妃生辰宴上的事儿,之后由小主您来监管。”
韩微嘴唇微张:“我?”
王公公是不是说错了?
王公公笑着说:“小主请拿吧。”
韩微偏头看了一眼姜美人,场面静寂无声,一度尴尬。
这钥匙对别人来说是个香饽饽,对她而言就是个烫手山芋。
她根本不想出风头惹人注意。
姜美人因怒火而发红的脸顿时煞白一片。
她打死也想不到,皇后娘娘竟真的将这差事给了韩微?!
韩微不过是最低等才人,有什么资格?!
她眼神淬着恶毒的光,像是要将韩微手给撕开抢过钥匙。
可还没等她动作,李禄带着人走了进来。
李禄手里拿着圣旨,看了一眼打趣道:“韶枫殿今日好生热闹。”
他对姜美人说:“姜美人,接旨吧。”
姜美人一听,当即喜形于色,赶紧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髻和衣裳,仰头挺胸地走过去。
她猛推了一把站在边上的韩微,威胁到:“侍寝过的妃嫔都会涨位分,你等着吧,今日耻辱我必当百倍奉还!”
韩微撑着萤飞站稳,轻声平静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若是一直这般嚣张跋扈,自会有其他宫妃钳制你。
她话未说完,但双方都懂。
姜美人冷哼一声,跪下接旨。
待众人准备妥当,李禄打开圣旨念道:“圣上有旨………”
圣旨上列举了姜美人一条一条的罪责,什么善妒、什么滥用私刑、前前后后有近十条!
众人越听越不对劲,这不像是晋位分的圣旨啊。
“……降为才人,迁至泠水宫。”李禄收起圣旨,对姜才人说道:“才人,请吧。”
泠水宫位于最偏的西南角,里头住着的皆是先皇时期不受宠的妃嫔。
是人人避之若浼的冷宫!
姜美人……不,姜才人是圣上登基以来第一位去泠水宫的妃嫔。
姜才人如遭雷劈,呆滞在原地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回事?
她刚得了那些赏赐,差事也办得好,应该是升位分的,怎么会、怎么会………
没等她多想,就有宫人上前将她拖出去,姜才人挣扎着抬头,俩人一站一半跪,正巧对上韩微的目光。
阳光炽热刺眼,对方精致好看的眼眸里是茫然又怜悯的眼神。
像一朵娇弱受惊的小白花。
李禄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韩才人,韩才人这相貌,怎么看都跟传闻中“不堪入目”的模样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再看她从里到外都透出的“一无所知”,也不像是会装晕吸引圣上注意的样子。
瞧这憔悴的面色,还有那孱弱的身子,李禄下了定论。
韩才人必是真晕。
长春宫。
寝殿内燃着绵绵淡雅的安神香,室内温度适宜,皇后靠坐在床头,额上戴着金丝线绣双凤游云图案的五色锦锻抹额,大宫女青月站在窗边替她轻轻揉着头,不解地问道:“娘娘,您为何要将这差事交给韩才人?”
韩才人位分如此之低,不知道的怕是会认为圣上是在折辱德妃。
生辰宴从来都是内务府一手操办,先前那姜美人是德妃娘娘亲自向皇后娘娘求来的。其中是好心还是歹意,别人可能不清楚,但青月却清楚得很。当时她拿了御膳房送来的早膳正准备回去伺候皇后娘娘,路上听到几句姜美人对德妃娘娘出言不逊的话。
可怜这姜美人被当作德妃娘娘当作宫人使唤,竟也把这当成个好差事。
可韩才人与德妃娘娘尚未见过面,韶枫殿与玉棠宫相聚甚远,怎得会让韩才人接了这差事?
青月想了好久都没想通,这才忍不住开口问。
皇后闭着眼,淡淡开口:“想交差事的,不是本宫,是圣上。”
姜美人刚侍寝过几天就被打入冷宫,其中有无韩才人手笔还犹未可知。
但能让皇上还没照面就替她罚人的,韩才人还是第一个。
曾经她以为韩才人心机深沉,装作小白花的样子在后宫里,故此才能默默无闻却又始终不沾一身腥。
可如今从另一角度来看,她的猜想未必正确。
“更何况,”皇后睁开眼,眼波流转,“韩才人一入宫就被安排在韶枫殿,先下又赶走了姜美人。这一桩桩哪一件不是把韩才人置于风口浪尖。”
她轻笑了几声,眼里的带着自嘲意味低声喃道:“圣上不过是将后宫女子当个玩物取乐,说杀就杀,说罚就罚。韩美人领了差事,看似是得赏了,实则却………”
她目光投过随风浮动的薄纱床幔,昨夜大梦一场,夜半惊醒,竟恍若隔世。
梦里她被圣上一杯毒酒赐死,圣上没给她丝毫辩解的机会,眼里满是冷漠,看向她最后一眼就像是看个死物。
那眼神如尖刀刺心,今日再回想起来,依旧吓得她浑身发冷。
青月见状,赶紧去一旁榻上取了披风。“娘娘,注意身体。”
皇后任由青月给她披上披风,垂首遮掩住眼里的震惊和痛苦,额角阵阵抽疼。
梦里她被关入慎刑司,众叛亲离,无人问津,严刑拷打已非人样的时候,是韩才人买通了衙役,进来照顾她、给她喂粥,丝毫没有嫌弃的样子。
这般让韩才人费劲心思,冒着大险的原因,竟是她曾替韩才人在圣上跟前解围。
这件她毫无印象的事,在最后时候给了她温暖,当她觉得人心险恶的时候又看到了人性善良的一面。
这次将差事交给韩微,一方面是圣上旨意,另一方面,她也存了自己的心思。
德妃生辰就在两日之后,韩微突然被分了这差事,身体都还没养好,就被迫马不停蹄地开始上手办事。
姜美人被打入冷宫,也没人跟她交代进展如何,虽有着祖制,但这次圣上要请德妃母家一同前来参宴。
德妃乃镇国大将军程志远嫡女,当初在潜邸时便被纳入府中成了侧福晋。
韩微自小被关在内宅,少有外出机会,对后宫嫔妃了解甚少。这回借着差事,倒是对后宫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圣上不似先皇那般热衷于后宫女子,忙起来时一个月都来不了几趟后宫,嫔妃也只有十几个,本有近二十个的,但前段时间香消玉陨了六位……
韩微垂首望着满院的四季海棠,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阳光下沐浴着的海棠花鲜亮娇嫩,花瓣细腻柔软、花型饱满俏丽,能看出花匠每日是花了万分心思养护的。
听说是因德妃娘娘最喜海棠花,这才有了德妃娘娘玉棠宫里的四季海棠。
足以见得德妃圣眷之浓。
“小主,这青花瓷瓶放哪?”
韩微回过神,就见两个太监拖着一个半人高的青花云映海棠双耳瓶走了过来。
韩微还未细瞧,一旁帮忙的内务府总管张德公公见了,赶紧小跑过来,抢话道:“可得扶好咯!这青花瓷瓶是圣上赐给德妃娘娘的,是娘娘最心爱之物!”
她看了眼花瓶,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这花瓶熏的香有些奇怪。
“放东南角吧。”小太监们还抬着花瓶,韩微没细想,淡淡吩咐了一句,接过萤飞呈上的海棠花束,往东南角走去。
德妃娘娘前几日提了要求,说生辰宴上要满殿海棠香。
今日一早又派了太监来韶枫殿来,指明要让她亲手插|上海棠花。
“韩才人,娘娘说了,要请您将前厅四个角都插上花,”传话太监再次强调道,“今日便请您去趟玉堂宫。”
为了不引起圣上和德妃娘娘的注意,这生辰宴布置得太好了也不行,布置得太差、丢了皇家颜面惹祸上身更不行。
韩微面色平静地修剪着花枝,心里却反复平衡了多次,细细想着这几日以来的布置。
插完手里的花,韩微刚准备转身离开,就感到有人用力撞了她一下。
韩微下意识地想抓住边上的东西支撑自己,可当她眼角余光扫到边上是什么东西的时候,瞳孔顿缩,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顾不得会摔伤自己,韩微抓紧了青花瓷瓶一耳,想用力护住它,让它恢复平衡,却不想这瓷瓶实在是重得厉害。
电光火石之间,她被瓷瓶反拉着摔倒在地。
清脆响亮的瓷碎声如平地惊雷,吓了众人一跳。
“哪个不长眼的狗……”张德公公扭头正准备斥骂,却看到韩才人跌在地上,边上是那青花云映海棠瓷瓶的碎片。
韩微左手心被扎了碎瓷片,青砖坚硬,撞得她身上一阵剧痛。
她低头一看,就见右手满是血,一动就有更多的血往外涌出,一阵阵疼痛从手心传来,鼻息间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还有一股更为清晰的、迷人的香味。
韩微扭头看向花瓶,眼睫半阖,这香……
张德公公满脸惊惧,全心全意都在地上,他指着碎瓷片的手都在抖:“这这这……这可是德妃娘娘最最心爱的花瓶啊啊!”
他表面上急得不行,眼里却是遮掩不住的喜悦。
以往各大受宠妃嫔的生辰宴都是由他一手操办,手里的油水虽不能名着拿,但暗中也拿了不少。
前头的姜美人不过是摆个谱装个样子,他倒也无所谓,可谁知竟突然换了个韩才人,事无巨细,往来杂物管得竟条理清晰,让他一丝漏缝都找不到,更别说从拿些油水了。
不过,这下可好了。
德妃娘娘脾气暴躁,曾有宫人打碎了一个小茶盏就被她用鞭子打了个半死,发配去了浣衣局,听说没几天人就没了。
萤飞想到这,心里又吓又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赶紧招呼人一起扶起还愣坐在原地的小主,心疼地托着韩微被碎瓷片划伤的左手,朝张德公公怒目圆瞪:“我家小主摔了!”
张德公公甩了下拂尘,哂笑道:“你家主子不过是伤了手,这花瓶可是碎了个彻底!”
他指着地上说:“等德妃娘娘知道了,别说是你家主子一只手,到时候还能不能把命保住都难说!”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通报声——
“德妃娘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