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袭
等我回过神来,我正在疯狂捶打着酒店紧闭的玻璃门,前台的女孩异常冷静地询问我:
“客人,您要去哪里?快要两点了,请不要再随意走动。”
那当下我脑子特别乱,困惑、迷茫、痛苦、委屈……我很少会如此失控,过于强烈的情感爆发使我喘不上气,我拼命地呼吸,呼吸,空气流进气管里,产生针刺般的剧痛。
旅馆的玻璃门被关上了,我让前台开门,她态度坚决地拒绝,这是为了您的安全,还请谅解,我一个成年男人还能遇到什么危险?我的态度比她更强硬,你必须给我开门,你给我开门!开门啊!
“全哥你冷静点!”顾还从后面死死箍住我的腰,不停地对前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受刺激了,实在不好意思啊同志,他平时不这样的……”
“您怎么确定您看到的,就是您认识的那个人?”
女孩冷静得冷漠,她问我:
“那个人会不会出现在这里,您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吗?”我醒来时,顾还正穿戴整齐坐在床头玩手机。我问他:
“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你怎么不叫醒我?!”“也要我叫得醒你,要不是你还有呼吸,我都想打120了。”脑袋灌了铅似的沉,仿佛随时会咕咚一声我脖子上掉下来,我强打起精神拖着疲惫的身体穿衣洗漱,赶在十二点前退房。
刚出一楼电梯就听见前台在外放短视频,bgm还是那个十年支老气管炎的大笑,让我更加头疼欲裂。
前台还主动向我们打招呼,问我们住得习不习惯。一想起昨晚我发疯,我就尴尬得隐隐尿急。
后来是顾还把我拖回房间里,他问我看到了谁非要出去,我摇摇头,他也没再追问,丢了件厚外套给我,让我早点休息。
凌晨两点,街道上的路灯全部熄灭,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浸没在无边黑暗之中。
顾还已经睡着了,我又在窗边偷偷点了根烟,风很大,烟头被吹得莹莹发亮,像一直遗失在黑夜里的孤独萤火虫。
我试图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阵黑暗,可我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路面,我很快就把烟抽完,碾灭烟蒂,我的视线瞬间被漆黑的虚无所吞噬。
我闻了闻手指,没什么烟味,便躺在顾还身边包紧被子睡去了。
刚出旅馆我就嗅到空气中弥散着的潮腥气息,天空中全是载沉载浮的积雨云,快下雨了。平合一年四季中只有夏天会出太阳,其他时间总是灰蒙蒙的,因为多雨。
我去过很多个地方,从未见过哪个地方像平合这么多雨,几乎一年到头都在下雨。我直接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平合的出租车款式还是九十年代的夏利,坐上车后我用方言和司机交谈,免得被宰。司机是个五十岁来岁的秃顶中年男,听到我们要去派出所,问我们是不是去报警的,我说是来报道的,他得知我是警察后,跟我说了一路关于平合最近发生的怪事:这两年平合闹鬼闹得很凶,有人说看到死去的人重回阳间,死人还阳是为了带走活人,那些失踪的人不是被拐走,而是被死人带去阴间,否则怎么会连身强体壮的成年人也失踪了?还有房地产开发的福贵园,十年过去了还没建好,闹鬼闹得很凶,有人说那块是风水宝地,还有人说其实是乱坟岗,还有人说福贵园没建好是“打生桩”闹的,真是惊死人喏。
“你们在加密通话?”顾还幽怨地凑过来,“说了一路我一句都听不懂,让我听听嘛。”司机眼睛倏地瞪大:“外地人?怎么还有外地人来平合?”昨天的旅馆前台得知顾还是外地人时,也露出过惊讶的表情,顾还反问:“外地人怎么不能来平合了?你们平合是什么机要重地外人免进吗?”“不是不是,小帅哥你别误会,只是平合很久没有外地人来了,年轻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剩下的都是小孩老人。”顾还撇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还不乐意来这鬼地方,我拍拍他大腿示意他别太计较。
车刚到派出所门口,雨就万箭齐发地连射下来,幸好我们到得及时。
我从没见过哪个派出所会荒成这样,围墙外沿攀满厚厚的爬山虎,连派出所的牌子都被埋没在爬山虎底下,要不是最高处的“公安police”还没被遮挡,根本看不出这里是派出所。
父亲是平合县派出所的警察,这是他曾经工作的地方,却和我记忆中的场景相差甚远。爬山虎层叠的绿叶在暴雨中狂烈地摇摆,显得整座派出所都摇摇欲坠。
灰尘、泥土、叶子的气味被雨潦草地糅杂在一起,粗暴地往我的鼻腔里塞,遗忘的过去又渐渐开始松动。
父亲失踪的那天,也是下这么大的雨。
顾还松了口气:
“差点淋成狗。”我们拎起行李进入派出所大厅,连个保安都没有,难道所长失踪这里的警察就不上班了吗?我正打算联系对接人,顾还试探地喊了一声:
“有人吗?”
这样喊能喊出人来就有鬼了。
“什么事?”
楼梯转台处不知何时出现一名穿制服的警察,年纪五十上下,身材矮小敦实,肤色黝黑,脸颊两侧全是坑洼的痘印,看来是有过很轰烈的青春。
他看到我时,脸上露出极其震惊的表情,连带那些痘印都跟着动起来,一鼓一鼓的。他甚至吓得往后倒退了两步,怎么,是没见过我这样的帅哥吗?我和顾还双双亮出警察证:
“我们是市警察局来的。”
老警察指着我,声音颤抖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林双全,你认识我?”
他摇摇头,叫我们上来。
派出所铺的还是老式的防潮红地砖,由于多雨的缘故,平合很多上个世纪的建筑都是铺这种地区特有的红地砖,楼道窄挤,转台处有一扇带铁栏的玻璃窗,暴雨在玻璃上汹涌地流动。
二楼的办公室还是集体办公的布局,四张桌子拼在一起,其中一张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文件,办公桌边是一对小沙发和一张茶几,茶几上摆着个茶垢淤积的茶盘,熏得发黑的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蒂插成乱坟岗。
老警察一直盯着我的脸,眼白布满细小的血丝,嘴唇哆嗦,眼珠随时要跳出来弹到我身上。
忽然门外冲进来一名戴黑框眼镜、身材瘦弱的年轻警察,我第一反应就是名侦探柯南plus版,他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
“欢迎欢迎!欢迎市局领导莅临我县派出所指导工作!”
他脸上的假笑目测有十斤重,我急忙解释:
“我们不是领导,我们是来查案子的。”
“您好您好,我叫林志明,志明与春娇的那个志明,今年二十四属虎,这位是我前辈叫陈爱民,我们一个小明一个老民,随时为您效劳!”
“言重了言重了,”我也以毒攻毒,模仿小明的做作样回握他,“我是锦湖刑侦大队副队长林双全,这位是我搭档顾还,平合是林所的地盘,还得请林所多多关照。”
“别别别,小林小林,叫我小林就好,林局这说的哪里话,林局和顾局青年才俊,能在两位领导底下做事,是我莫大的荣幸!”
顾还被恶心坏了:
“你们非要这样夹着蛋说话吗?”
老民闷声不吭地走人,小明叫了两声没叫住他,接着打圆场:
“他上厕所去了,一会就来,让我给您们沏一杯82年的武夷肉桂……”
那茶盘我多看两眼就反胃,我赶快劝住小明:
“别客气别客气,以后都是自己人,其他人呢?”
有的地方派出所确实会出现人手不够的情况,但平合好歹也是有几十万人口的县城,只有两个警察怎么够?
“林所失踪,我们警花去出差,过几天回来。”
小明在口袋里掏了两下摸出一包软中华,抖出两根递给我:
“来一根?”
我在人前都说自己不烟不酒,不是我装纯,纯粹嫌麻烦。
“我没抽谢谢。”
顾还笑了笑:
“我也不抽。”
我从小明那边了解到县派出所的人员情况,不算辅警,一共四人在编,一名所长,两男一女三名警察,所长两星期前值夜班时离奇失踪,后来家属来报案,j所里的监控只拍摄到他进入所里的画面,派出所的摄像头只安装在公共区域,因此没人知道他失踪当晚办公室内的情况。
小明带我们上下转了一圈,整个派出所都很冷清空荡,不知道父亲当时是否也在这样的环境中办公。
最后我们到了所长办公室,面积大概十五平,一张办公桌,一套沙发茶几,有扇大开的窗户,有几株粗壮的爬山虎藤蔓攀在窗台,但抓得并不牢固,很多卷须断裂,有几根枯黑的残须附着在新长出的茎间,显然是有外力拉拽导致其断裂。
林龙腾是从二楼翻窗离开的,但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我问小明能不能住所里,小明惊恐极了:
“别吧,你们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是被鬼抓走了怎么办?”
“哪有那么严重,”顾还勾上小明的肩膀,“春娇同志,你还哥我呢,是个热爱工作热爱岗位热爱组织的好青年,而且你们所长还是在所里丢的,说不定哪天我夜起撒尿就看到他了呢?”
“那不是撞鬼吗?”
顾还皮笑肉不笑地把小明捏成小鸡嘴:
“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鸡丢噜鸡丢噜……”
小明被顾还捏得尖嘴猴腮,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万般无奈地答应帮我们清理值班室,值班室的床是上下铺,刚好我和顾还一人睡一床。
我们先将行李都收进空置的储物柜,按规定是一人一柜,所里人少,因此一人两柜。顾还在他第二个储物柜里发现一枚卡在柜子角落的护身符,这枚护身符用黄色符纸折成三角,是很常见的护身符。
“这谁的?”
顾还把护身符拿出来,小明想了想:
“我来的时候这个柜子就是空的,要问老民才知道。”
“啊欧……”
顾还手贱把护身符拆开,黄纸上用红朱砂写着两个字:祖娘。
“林祖娘。”
我和小明异口同声说。顾还震惊:
“你们竟然认识?!”
小明也震惊:
“你怎么也认识?”
我解释道:
“我是平合人我当然认识。”
林祖娘是平合特有的神明。据说在明朝崇祯年间平合还是个村,当时全村的村民都生了怪病,很多人因此病死,村里里一个叫林祖娘的女人自称是药仙下凡,把自己的肉割给村里人吃,吃过她肉的人病就痊愈了,后人为了感谢和纪念林祖娘,就修了林祖娘庙世代供奉。如今想来,这个故事透着股邪性的违和,我在网上也搜不到关于供奉林祖娘的信息。不过林祖娘确实灵验,平合人逢年过节也都会去拜林祖娘。我家拜林祖娘的次数不多,印象中有次是我妹发烧,烧了快两个星期,跑遍市区大大小小的医院打针吊点滴都没治好,走投无路只好去找神婆,神婆让我们去拜林祖娘,早上刚拜完,晚上我妹就退烧了。
“不然明天带你们去林祖娘庙附近转转?顺便拜拜林祖娘,那周围吃的也很多,特殊节日还有地方戏看,你问全哥就知道,我们的地方特色就是拜神,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拼不赢就拜神明,有拜有保佑。”
“春娇同志,你思想滑坡很严重啊,我们是来办公的不是来旅游的,”顾还压低声音问,“你说的这个林祖娘,她灵不灵?求姻缘行不行?”
“灵,绝对灵!”小明一拍大腿,“心诚则灵,心不诚则布灵布灵。”
我们三人从早忙到晚,把办公区域全都清理了一遍,小明说要请我们吃饭,还问老民要不要一起去,老民担心有人来报案所里没人就拒绝了,我觉得他只是不想见我。
刚好雨也停了,我们在小明的带领下去周围吃大排档,也大概了解小明的情况。小明是平合人,大学出去外地,因为家人都在平合,毕业之后又回平合当警察,干了两年,除了失踪案还是失踪案,一桩案子都没结成,哈哈,不想干啦。
回来后我和顾还开始分上下铺,顾还想睡上铺,我让给他睡,顾还嘤嘤乱叫,全哥你真好,你对我就像妈妈一样好!局里都知道顾局的爱人很早就病逝了,顾局工作忙天天不着家,想想顾还其实也挺可怜的。
“知道了儿子,快睡吧。”
关灯后顾还忽然发神经,像蝙蝠一样从上铺往下倒挂在我床头:
“妈妈晚安!”
我吓得差点给他一拳:
“你他妈有病啊?!”
顾还哈哈大笑,笑得我的床都在震,他妈的!我没好气地踹了他的床板两脚。
后来我就睡着了,但半夜又下起了雨。
我讨厌和雨有关的一切,对雨的反感程度不亚于风湿病患。雨打在窗户上,恨不得击碎玻璃,伴随隆隆的、骇人的雷声,撕裂黑夜的眩目闪电,都令我感到焦虑不已。
我用被子蒙住脑袋,不一会就闷得气短,拽下被子,余光瞥见有个人影在我的床边,顾还这小傻蛋大半夜不睡的趴我床头干嘛?
闪电亮起的刹那我看清他的脸:是老民!他全身湿漉,像个爬上岸索命的水鬼,他手中握着枪,身体抖得可怕,枪口正对着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