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
从圆明园回到紫禁城,高贵妃就病倒了。
前去请脉的太医垂手无奈,他只好同富察皇后回禀,贵妃是心气郁结,致旧疾复发。
他的言语间多有畏缩慌乱之意,处处暗示富察皇后他医术浅薄,无能开方医治,怕是难以延续贵妃寿数。
如此简短一段话,却为难太医是跪地叩头,颤抖着身子,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说完。
富察皇后闻言大恸,却也没有别的方法,只能稍许安抚太医的情绪,让他在开药方时不要有顾虑,竭力为贵妃减轻痛苦而已。
“本宫只要你尽力而为。”
待太医退出去了,锦瑟连忙上前,将富察皇后的手从桌角上扒开。
“娘娘,您要保重自己身子。”
锦瑟捧起富察皇后的左手,轻抚着她因用力过猛而几乎折断的食指指甲。
“这么些年,您与贵妃的情谊,奴才们都看着眼里。如今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好了,可她也希望娘娘您要善自珍重,不可悲恸伤身啊。若是贵妃娘娘亲眼见着您这样,她也定是舍不得啊。”
富察皇后轻轻挥开锦瑟,扶着额头坐在太师椅上:“不碍事,你去寻把剪子来,把本宫这无用且花哨的指甲剪了去便好了。”
“诶。”锦瑟虽想再说什么,却还是只能低头服从。
待她拿了剪子回来,只看见富察皇后孤零零坐在位子上,神态低落,眼尾向下垂,整个人都是怔愣沉郁的。
富察皇后喃喃道:“贵妃与本宫是同在潜邸侍君多年的情分。她膝下无子,却待永琏与和敬极好,视若己出,多有眷顾。这么多年了,本宫早视她为家人。可老天却硬生生要将本宫所在意之人一个个夺去——”
“娘娘——”锦瑟出言打断富察皇后的出神之语。
“罢了,本宫去看看贵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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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躺在床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秋被。
伺候的使女长了心眼儿,特意挑了水红色绣千蝶图的被面,也好冲冲满屋子病气,添些喜色。
然而,在这花团锦簇的被面的衬托下,只显得贵妃青白憔悴的脸色越发孱弱。
富察皇后刚刚踏进屋子,就看着眼前景象,不由得执起帕子轻轻搁在鼻下,下意识作出蹙眉不悦状。
“臣妾不能起身给娘娘行礼请安了。”
贵妃的声音轻弱低哑,像是身上厚重秋被压着她喘不过气来。
“是本宫发现得太迟了,若是能早些发觉你的异样,也不至于将病情拖至今日地步。”富察皇后几步走到贵妃床前坐下,颇有些自责地说。
贵妃和煦笑着,轻缓摇了摇头:“娘娘不要这样说。您这样说了,臣妾就更觉得愧疚了。您待臣妾是顶好的,臣妾一直都记着,日日夜夜都感念您呢。”
“不,本宫什么都没有能为你做。”
“娘娘,臣妾是自己倦了,才招来这场大病。臣妾也知道,自己大概终是撑不过去了。这道坎儿,臣妾不迈了,就走到这里罢。”
贵妃虽说着断肠之语,脸上却依然笑意温和如三月春风拂面。
富察皇后不忍心去看贵妃的脸,微微偏过头去,只看着贵妃床边的帷幔:“若是本宫不让你见福灵安,是不是就不会牵出你的伤心事?”
“膝下寂寞,不是臣妾的伤心事,只是遗憾而已。”
贵妃侍奉皇帝多年,该有的恩宠都有了,却始终未能有孕,这一直是她的心结。
“能见着福灵安这样年纪的小婴孩,臣妾觉得很满足了。”
“犹记起娘娘当年诞下端慧皇太子的情形,只觉得那段明媚安稳的岁月,仅仅只是回忆起来都让人感觉身子轻快,仿佛回到年轻时候一样。”
“臣妾该谢过娘娘恩德,让臣妾又抱了抱新出生的孩子,沾了许多福气。”
富察皇后急忙说道:“若不是这个原因,那你怎会突发旧疾,病势来得这样急猛呢?”
说到这里,贵妃终于隐隐显出忧容:“娘娘,臣妾自己的身子,臣妾自己很清楚。这些年一直靠药材补着,从外表上轻易看不出来底子的亏损。可臣妾知道,这样下去不得长久,再好的补药,也无法让臣妾康复如从前了。”
“臣妾身死不足惜,可是——可是臣妾实在放心不下母族。”
“你不要多想。皇上优待高斌大人,处处对其包容有加,你只管放心就是。”
贵妃一个劲儿地摇头,泪痕自她眼角蜿蜒滑落耳后:“阿玛靠着治水的功劳走到今天。可黄河水无情残酷,肆虐暴涨的时候,就会掳去百姓性命,阿玛再精通此道,也有失手的时候啊。”
“从前有臣妾在皇上面前求着,皇上还能对阿玛网开一面,可臣妾的身子,还能撑多久呢?还有兄长,兄长的性子,臣妾最是清楚。他生得反骨,从来都是轻纵狂傲惯了,日后总有他闯祸吃亏的时候……”
富察皇后:“贵妃——”
“娘娘,臣妾求您了,求您看在臣妾多年尽心侍奉皇上与娘娘您的份儿上,若是日后高氏有触怒皇上之举,娘娘,求您让皇上开恩,保住臣妾父兄的性命啊。”
贵妃挣扎着想要起身,富察皇后连忙将她摁回去。
“娘娘——皇后娘娘——”
“贵妃,你现在情绪不能激动,你要好好静心养病,不要多思多虑。”富察皇后让贵妃身边的使女端来太医开的安神汤,亲自用汤勺舀了喂给贵妃喝。
“你喝过药就好好休息,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吗?”
贵妃抹着眼泪,无言地迟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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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端着切好的果盘走进来:“娘娘,外头魏贵人求见您。”
“魏氏有心了,只是本宫没有心情见她,让她回去吧。”
“是。”
富察皇后坐在软榻上,把手上草草翻过一遍的书合起来搁在一旁方桌上。
她端起一旁的菊花茉莉水喝了一口,试图让自己心神清静安定下来。
这些日子她忧心贵妃的病情,暂且分不出心思给别的事情,就破天荒地作主玉成了秀女魏氏作贵人,伺候皇上身侧。
不过太后应当对她的选择隐隐有些不满,毕竟魏氏出身满军旗包衣,而太后更看重满军旗世家贵族女子。
太后或许会觉得富察皇后是不能容人,才选定了这么一个出身平庸、对后宫没什么威胁的女子。
可富察皇后不是这样想的,她更看重皇上的心思。
皇上对这位秀女有意,她也愿意主动开口成全。
而那些出身世家的满军旗秀女,实在是大多刻板守礼,循规蹈矩,缺失少女的灵动娇俏,皇上不青睐也是正常。
即便纳入后宫,也只会是另一个舒嫔而已。而后宫,只需要有一位舒嫔就足够了。
富察皇后喝过茶之后又去了贵妃那里探望她。
太医来报,说贵妃怕只是一口气强撑着,时日恐不多了。
贵妃的病发作得突然,起初让富察皇后措手不及,可这一日日去见着贵妃,听她说了好多从前她根本不会说的话,富察皇后的情绪也被贵妃感染得有些镇静平和了。
“人都要经历这么一遭。臣妾无非是走得快了些。”贵妃这样同富察皇后说,“臣妾也会觉得有些遗憾,毕竟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臣妾没有做过。不过,留有遗憾也好,留待来世再一一去实现吧。”
“分明是你在哄着本宫,而不是本宫来照顾你了。”富察皇后最终也无奈地陪着贵妃笑。
她们坐着说了一会儿话,贵妃就觉得有些困倦了。她还想留着富察皇后接着说,可富察皇后要她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富察皇后走到长春宫门口,就见着皇上身边的内监来传旨意。
她心下一沉,不知是悲是喜,大抵猜到贵妃就要晋位皇贵妃了。
在她看来,这固然是一种冲喜,可对于贵妃来说,这道圣旨只怕是更像一道催命符。
富察皇后隐隐觉得,贵妃之前与她说的那段有关高家人的话,只怕是贵妃联想到雍正年间敦肃皇贵妃与年家的事情而产生不必要的联想,联系到自己身上,出于惊惶而决意将高家父子性命托付给富察皇后。
敦肃皇贵妃是雍正朝的第一位贵妃,也是第一位皇贵妃,如今若是贵妃高氏受封为皇贵妃,只怕是还要加深贵妃的忧虑猜疑了。
这样如何能与她养病有益?
“皇后娘娘,皇上派奴才来与您通报一声,皇上作主晋了后宫几位娘娘主儿的位分。贵妃娘娘晋了皇贵妃,娴妃与纯妃两位主儿晋位贵妃,愉嫔晋了妃位,而娘娘您举荐的魏贵人也得了封赏,皇上要晋她为令嫔。”内监笑眯眯地同富察皇后说道,“奴才还要去各宫传旨意,先行告退。”
富察皇后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不在乎所谓由她举荐的魏贵人得了什么位分什么封号,也顾不上如今的娴贵妃与纯贵妃,她只怕如今的皇贵妃高氏多心。
锦瑟是忠仆,自然也揣测出自家娘娘的心思,她上前扶住富察皇后,轻声问道:“娘娘可要回去看看皇贵妃娘娘?”
富察皇后蹙眉犹豫,最后还是说道:“本宫刚从她那儿回来,若是此时折返回去太过惹眼。现在天色也晚了,本宫明日再去罢。待会儿若是有任何人来见本宫,都不要让她们进来,包括纯贵妃与娴贵妃。本宫现在谁也不想见。”
“是。”锦瑟扶着富察皇后往长春宫里走。
宫门在她们身后缓缓闭合,富察皇后心力交瘁,只觉得自己再往前多走一步,都有可能要晕倒在锦瑟身上,可她在这时,越要撑起精气神。
她不能倒下,她还要看护皇贵妃,还要看护和敬公主。
她有这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由不得她去享受片刻的宁静与喘息。
和敬公主正好在长春宫里,她听到富察皇后回来的动静就扔下书册跑出来。
她见着皇额娘气色不好,口唇发白,面色清冷,连忙走到另一侧搀住富察皇后:“皇额娘,儿臣扶您进屋躺会儿吧。”
富察皇后摇摇头:“皇额娘没事。和敬,本宫稍微坐一会儿也就缓过神来了。”
锦瑟偷偷看向和敬,和敬接收到眼神,心领神会,她立马说:“皇额娘,儿臣给您念篇文章吧。您一直说诗文经典使人心静气平、气度高雅,儿臣就选一篇风格清雅从容的文章来读,您就着文章内容稍稍放松心情,可好?”
富察皇后点头允准,勉强撑出慈母淡笑。
和敬笑着,跑回自己的书房,挑了陶渊明所作《扇上画赞》和《五柳先生传》两篇文章,捧着书卷来到富察皇后跟前,摊平书册,朗朗作读。
富察皇后听着女儿清越的嗓音,稍微心绪平复。
她感慨于和敬的聪颖懂事,也为皇贵妃的病事隐生忧虑。
她们都是富察皇后重视的、视为家人之人,她希望她们都能好好的,平安此生。
可惜,就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难以求得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