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兽(一)
从雪地里出来后,昭昭实在困得顶不住,便也没有进行“守岁”这一环节,躺到床上就睡着了。zicuixuan
第二日一早,便被街道上噼里啪啦的鞭炮轰醒。
按说褚奚让这宅子很大,外面的声响不应该吵闹到她,可放鞭炮的实在是太多,一环接一环,便轰轰烈烈不受控制,吵闹得要命。
昭昭从床上醒来,收到一封以仙力传来的信。传信灵雀呼扇着翅膀,周身闪烁着银光,在她的房内兴奋地飞来飞去。
那灵雀身上有明鸢的气息。
昭昭先前在大小姐那设了一只传信灵雀,倘若她有信,便给灵雀贴张符,比唤人传送要方便的多。
灵雀见了她,便缓缓降落,飞到她手心。雾怀昭用法术将“信”打开。
里面飞扬着一行行龙飞凤舞的字体,她略看了一眼内容。
开头是:“见字如晤,祝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小姑娘写了许多她近期以来的细碎日常,如林疏舟在学堂同她做风筝,风筝线被小狗咬了。亦或是阿舟偷喝她埋在地下的桃花酿,气得她大闹一场。
看着看着,昭昭忍不住微弯唇角。
“昭昭,扬州城什么样,一定比芙蓉镇繁华漂亮吧?如有机会,我也要去找你玩。”
“可惜我现在功课颇多,爹爹又放心不下我独自一人出镇。最近我们客栈很是繁忙,因为要过新年,爹爹买来许多灯笼和彩灯装饰。街上的鞭炮声噼里啪啦,日日都是如此,我已经近三日睡不好觉了。”
这段话的结尾,还加了一个哭脸的表情。
“最近我的剑术已然练的炉火纯青,那把木剑我用腻了,好想换个银的。你教我的三个口诀我已经背会了,上次用火诀还差点烧了我家后院,我想起来你说要平衡灵力。哦对了,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去山门修习,爹爹说要我长大了再浪迹天涯,二十岁以前,不许离开他。”
“那就先说到这里,我要去背书了。”
“祝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只是想不到,明鸢模样小家碧玉,写的字却如此大气嚣张,甚至都有些跋扈。
她闲来无事,便执笔唰唰地给明鸢回信。
半晌后,雾怀昭写完,朝窗外看了眼,今天是大年初一,街边如明鸢所言,处处是已放完的鞭炮残渣,家家户户都挂着灯笼,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的红。
往日褚奚让都是这个时候出门,等到下午才能回来。昭昭自到了扬州,便愈发怠惰,鲜少再捉妖打怪。
昭昭将菩萨像前那两支已燃尽的蜡烛取走,正欲转身,却忽然注意到一个细微之处。
菩萨像让她用了清洁术,现在洁净无尘,头顶明亮反光。大厅内灯火通明,门口处按了门帘,并未关上,风吹来便盈盈浮动。
宽阔大厅中,唯一一道鲜活便是那正中间立着的红衣少女。
她一来就不喜欢这塑像,制的拙劣,颜色却又十分鲜艳。在大厅极为显眼,看的她很不舒服。不仅不善,还有种邪气。
雾怀昭心里总隐隐对这东西有些惧怕。
今日她突然看到这塑像,十分反骨地盯着它。她乌黑的发绾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以一种盛气凌人的姿态挺立。上面又装饰了些银发饰,显得精致贵气,也更添气势。
她将那柄瘦长的剑抬起来,以剑鞘戳了戳那塑像的脸,像小孩捉弄人一样。
可怜的塑像经久未修,经不住这一戳,眼下竟裂了道小小的细痕。
不过雾怀昭并没有很在意,她觉得这菩萨像质量不行,随后“唰”地一掀长帘,转身走出了大厅。
她身后的血色披风高高扬起,下摆处印有蔓延的荆棘。身上着了件月白小衫,袖口以绒毛遮蔽,手腕处很是暖和。
四周墙壁上方按有透窗,挨着房顶,生的很高,那窗子有道残坏的缝隙,平时雾怀昭也很难注意。
而今日,在那细小缝隙中,竟有两点诡异的红光,像极人的一双瞳孔,却毫无生气,恐怖至极。
这双“眼”隐匿于暗处,像是默默观察了许久,等少女离开后才忽然消失。
雾怀昭以为,她见过千奇百怪的魑魅魍魉已是这世间妖魔的全貌,只要她足够强大,提剑便能上手打。
只是……
秽物藏在暗处,她却在明处,无法正面迎敌,不知不觉中隐匿于她身侧。她无计可施,唯有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鬼界跑出两只恶兽,看守的鬼差消极怠工,听闻是往人界跑,便无所谓起来,反正他们鬼界一年要跑出去多少鬼怪,多一个两个也算不了什么。
这是鬼域离人间最近的地方。大名鼎鼎的鬼市正开张,百鬼行之夜,这夜鬼城没有看守,无论是精怪、人、神、魔都可自由行出。
被关守的巨兽邪魔也都会破笼而出。
只是这样庞大的邪气,鲜少有人能抗得起,若是仙力微弱些,恐怕有去无回。
……
黑云滚滚,遍地荒芜,似乎还能听见乌鸦的鸣声,还有诡异的低吟。
浓密黑雾中走出一个庞大身影,戴着长披风,以兜帽遮脸,身后袅袅浓雾升腾,更添气势。
这道身影修长高挺,身后的长发曳地,多了些邪气。
两鬼卒一个长着牛头、一个长的马面,狼狈地头靠头睡到一块,身后以法术禁锢的“禁地”已是一片狼藉,像是被毁坏过的痕迹,浓浓妖气也已被冲散。可这二人却毫不在意。
被面前浓浓鬼气震慑的二人骤然惊醒,还未能反应过来,就被掐住命脉。
鬼王的眼是两个黑不见底的洞,死死将他“盯”着,浑身上下冒着戾气。
“王……王上……”
那鬼卒鬼气将要消散,显然是奄奄一息,求饶声痛苦。
可鬼王却在最后关头一甩手,将那马面甩到黑墙上,因是鬼身,坠落时并没有重感,像一团气体,打着转滚到下方荆棘丛中。
虽是气体似的,可也会感到痛,那鬼卒尖叫声响彻,凄惨异常。
牛头在一旁傻了眼,正欲化作一团黑烟逃走,却被鬼王抓住命脉。
完蛋,他难道也要经历一次马面的惩罚吗?
可鬼王只是放声大笑,尖利得令人目眦欲裂,比那马面的惨叫更使人心惊。光是听着,两人的双目就大睁,血丝覆盖眼球,快要死了的模样。
他在黑雾中,看不清面容,笑时声音那样尖,说话时却低沉,像地面欲裂时的震动:“罢了,两只兽么。”
他饶有兴趣道:“我倒想看看那些仙人仙君,是怎样大展身手捉妖诛魔的,比杀你们有趣多了。”
鬼王伸长脖子,那头竟然伸出几尺远,体型重塑一般,可细长的脖子支撑不住,便扭曲着,真是怪异至极。
鬼界从未有过后天可以塑形的妖鬼。
他这模样,或许是被鬼界这魔气侵蚀已久,已然不成样了。
而这鬼王更离奇的是,他只有在心情大好和心情极坏的时候这样,实在是太过极端。因此他每回一伸脖,底下的人总是纷纷猜测,不知自己接下来是生是死。
牛头马面瑟瑟发抖地依偎在一起,心道王上这模样,真是疯魔了。
鬼王浮煜化作一缕浓重黑烟,转眼便消失了。
“逆了道,注定会遭反噬。浮煜这模样,恐也是走火入魔了。”
马面与牛头目目相觑。
一届伥鬼翻了天,将这鬼域搅了个天翻地覆。
他们对鬼界的跌宕起伏已然习惯麻木,更习惯了这个翻手为天覆手为雨的鬼王的行事风格。因而便随心所欲起来,整日消极怠工。莫说他俩,放眼整个鬼域,大多鬼卒都成了这般模样,没了生机,整座酆都昏昏沉沉。
反正崩坏也是迟早的事。
浮煜么,他压不住这个鬼界。
闹市处处是烟火,有新出炉糕点的香气、灿烂炫目的烟火棒,还有空中久经不散的清雾。
檐角处的灯笼与风铃纷飞摇曳,交相辉映。
房檐的琉璃瓦洁净明亮,映着大好晴天。
街坊中穿梭着数道缤纷身影,闺阁中的小娘子也在这一天得了允许出门玩,头顶帷帽,戴数支璀璨发钗过市,很是灵动显眼。
一路上,昭昭的视线总放在擦肩而过的明艳小娘子身上,一会便戳戳身旁少年,睁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眼,激动地评判道:“这个姐姐好漂亮!”亦或是“那个妹妹也好可爱!”
其中路过一位着彩衣的丹凤眼殷红唇女子时,昭昭最为激动,后来还因没有多看到那姐姐几眼而觉得遗憾,就这样叨念了半晌。
褚奚让忍不住发问:“有这么喜欢吗?”
“真的,惊鸿一瞥。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觉得她眼睛跟你特别像,很美。”雾怀昭悠悠道。
褚奚让险些笑出来,知道她嘴上没个真,拽住她执拗地问:“你说真的?”
“嗯嗯嗯,真的。”她点头。
然后,昭昭睁大眼睛,执剑少年的身影一溜烟便没了。
她心里震惊。怕不是用了法术吧,跑这么快?
高挑女子立在典当铺前,从绣着梅花样式的香囊中取出几个首饰来,一枚玉镯和两支簪钗,放到那桌面上。
待那老头鉴赏许久,她拿了银子,转身刚要走,迎面便冲来一道身影,她步子一顿,心怦怦跳,待那双妙目看去——
绛色鹤氅的少年挺立,仰头,狭长的狐狸眼直直地望她,开门见山道:“我家妹妹夸你漂亮,想同你结交作个伴……不知姑娘可有时间么?”
这般直接,倒叫人心惊。
那长裙曳地的彩衣女子凝神,眨了眨眼,似是愣住了,而后轻轻点头。
于是便有了这般场景。
雾怀昭望着眼前那刚刚叨念过的美人姐姐,惊讶之余,眼中流露欣赏之意,觉得她从头到脚就连裙摆都精致漂亮,相比初澪姐姐,多了一丝红尘的烟火之气。
没想到褚奚让来真的。
她方才不过是说说过嘴瘾,这女子若真站到她面前,她反倒怯懦不安,眼神飘忽不定,紧张地绷直脊背。
这种不安在半个时辰后消失殆尽,怀昭拉着漂亮姐姐一路看东看西,逛完一道长街,互相留了住址,也就算是熟了。
她交友广泛,便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在那女子走后,她一下子放松许多,路上跟他絮叨着:“刚刚你走得那么快,可吓死我了,果然像鬼,来无影去无踪。”
他竟不知她这到底是夸他还是骂他。
二人并肩走着,说了会话,刚走到街尾,只见许多摊铺草草收账便四处奔逃,街上百姓也无序乱逃,灯笼被打翻在地、红对联在空中飘扬、许多饼糕也骨碌碌地掉落在地。
二人步子一顿,褚奚让黑眸一闪,感知到一点混乱气息。
雾怀昭神情一凝,以体内灵力感知着周围情况。
这时直直跑来一个人,打乱了她的思绪。那人像是不要命了,连人都没看见。在撞上昭昭的前一瞬,少年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拉,她肩膀撞上他胸膛,裙摆向上一扬,掠过那道身影。人虽无碍,髻上玉钗还是不慎滑落一支。
昭昭一惊,那玉钗已摔碎,细腻的白玉碎片滚落,她美目圆瞪,朝那飞奔而去的身影又惊又疑地道:“发疯了吗?”
这玉钗虽不算价值连城,但也是她极其喜欢的一支。
不过很快,雾怀昭不再计较这事,向路边受惊四处乱逃的百姓打听是何情况。
还没等那支支吾吾的妇人说完,褚奚让似是感知到一点气息,骤然抬起黑眸,“西街,有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