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业火
何为肉身祭剑, 便是梦神不讲,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
不过就是以自己本身,跃入铸剑池中。
融了整个身体, 将魂魄也锁进剑中。
这般,才铸得一柄法器。
从前在魔族未曾颠覆过之前,那位魔帝就爱极了这肉身祭剑。
魔界也定下了传统, 每十年间, 便择选一位美貌少女祭剑。
在上一次被屠天之力清洗之前,那位魔帝已是攒下了百余件肉身以祭的法器。
如今瞧着恕霜, 当真是任君。
至少没做个真真切切的“魔”。
可如今青鳞这般轻轻巧巧地说着:“我琢磨明白了那日梦神所说的话,便知晓神君和重羽定然是不许我去的。但我不能不去, 这是最最简单的法子,也是最最快能保六界安宁的举措。”
他用着碧璋那张脸, 笑起来的模样还是如同他们心底刻下的那个青鳞。
温温柔柔、怯怯懦懦。
兄弟二人本就生得相似的一双眼眸弯着, 平白叫他们分辨不出了。
萧云谏脑子中轰然一声。
也怪不得他和凌祉会觉得碧璋如今怎得这般厉害。
可事实却是, 青鳞根本就是自投罗网而去。
青鳞微微一笑, 又道:“你们也不必怕, 兴许没那般麻烦呢。什么劳什子的肉身祭剑,也许我切了两只胳膊下去, 就能被识别成‘肉身’了。”
他又瞧了一眼炎重羽, 笑嘻嘻地打趣道:“那时候, 我就和重羽这只没了翅膀的鸟一样, 都是残废了。到时候还望停云殿还能留下我们两个,神君莫要嫌弃啊。”
他虽是换了皮囊, 可说话却一如既往地清甜。
朝着炎重羽眨眼间的俏皮, 让所有人都心下苦涩。
萧云谏紧紧地攥住了凌祉的手, 听着凌祉轻柔地在他耳畔劝慰:“青鳞也许只是一时间……”
青鳞不知听没听见, 只是一直弯着眼睛笑着。
炎重羽一圈重重地砸在了旁边的柱子上。
屋顶扑扑落下些许尘埃。
他的双眼赤红,手指关节也是被擦破。
青鳞赶忙拉住他的手,说道:“莫要伤着自己啊!”
萧云谏攥紧了凌祉,指尖在凌祉的手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朱色痕迹。
凌祉却是说道:“那你呢?你又何尝不是伤害自己?你……”
他话未说完,却被萧云谏生生打断。
萧云谏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说道:“换身躯这法子不难,即便我们如今不会。我也能去问碧璋,如何做到。”
凌祉急匆匆地道:“阿谏,你如何去问,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左不过我将我的身躯给碧璋,他更喜欢。”萧云谏将双腿交叠,可指尖的颤抖仍是出卖了他,“然后寻了青鳞的身子回来,再同你交换罢了。想来这般厚礼,碧璋会收下的。”
凌祉干干脆脆地一个手刀劈晕了萧云谏。
将他瘫软的身子倚在一旁的美人榻上。
他又说道:“方才是阿谏糊涂了。即便是要去,也是我替他去。我五万年修为,屠天之力会更想要吧。”
如今倒是一个个地都要给碧璋送躯壳去。
也不知碧璋听了,可会笑开了花。
炎重羽却是听他们稀里糊涂地就要将自己贡献出去。
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凳子,扬眉道:“如今是该争论谁去当这‘肉身’的时候吗?凌祉,先头你与神君还说我不够冷静,不能坐下好好商讨对策。可你们不瞧瞧你们自己吗?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
他朝着萧云谏身子一旁的空处努努嘴,又道:“凌祉,我知你不想要神君赴险,我与青鳞更是。从我们踏入停云殿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整个人、整颗心都奉献给了神君。”
“你可晓得,旁的神殿大神官、神侍,可从未有停云殿这般久未曾换过。他们大多都为自己的神君奉献生命,又或是重伤回了原族去。我这般没了羽翼之人,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将我赶回重明鸟一族去了。”
“可神君他对我们不一样,他与旁人的冷漠,亦是不一样。就如你一直所言,即便是面上瞧着那般骄矜,可其实他心软得一塌糊涂。青鳞为着神君走上这条路,我能理解,换了我……若是没有选择,我也会去这般做的,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宿命结局。”
“但我们还未被逼到极致,不是吗?”炎重羽重重地说道,“梦神不是在临行前,告知了我们,他回到九重天上去寻那更为不伤人害命的解决办法了不是吗?我们缘何不能等他呢!”
凌祉如雷贯耳。
他先头说炎重羽是关心则乱,自己又何尝不是?
遇上关于萧云谏的问题,他便全然失了分寸去。
炎重羽如一记重锤,点醒了他。
他们并非无路可走、无路可退。
他们还有前路,即便那前路也许一样的荆棘密布。
可到底也不用旁人血肉去铺路。
青鳞却是轻声啊了一下,耷拉下来了脸,说道:“那我岂不是白白……牺牲了。”
炎重羽冷哼了一声,骂道:“你也知道自己蠢笨,做何事之前也理应同我们商议一番的。”
青鳞垂着头,绞了绞衣角,小声说道:“抱歉,我也不晓得……”
炎重羽也没再言语,毕竟那日梦神也是在青鳞已经离开之后,方才对他们说了这番消息。
凌祉感受着身边萧云谏的气息热度,也是叹了口气,说道:“抱歉重羽,方才也是我唐突了。”
炎重羽没由得笑了一声,说道:“那我们扯平了。我对你说过抱歉,你也一样。”
凌祉缓缓勾起了唇角。
萧云谏幽幽转醒,便瞧见这幅场面。
他揉了揉自己酸胀的脖颈,说道:“方才……是怎般回事?我怎得忽而晕了过去,是不是有人打了我?”
青鳞躲在锦被下方的手指头,露出了个尖尖来,指向了凌祉的方向。
“凌祉!”萧云谏怒不可遏,提高音调又道,“你便是那几百年的苦头还未曾吃够,非得要再来上几百年吗?”
凌祉脸色没变,笑面相迎,说道:“阿谏可是舍得?”
萧云谏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他如何能舍得,他要是再与凌祉因着什么缘故分开几百年。
他自己恐怕先是受不了的那个人了。
萧云谏叹了口气,叹得亦是自己。
不过他打眼瞧着面前一派和谐的景致,诧异万分——
凌祉的眉头舒展了,紧紧挨着自己,倒是给他的燥热降了降火。
炎重羽的手也安安稳稳地叫青鳞替他包扎上了,再没有一点的怒火中烧。
而青鳞也乖乖巧巧地窝在床上,对着萧云谏说道:“神君,我暂且不会想要去跳什么铸剑池了。方才是我急躁了,神君可能原谅我?”
他眨了眨依旧圆滚滚的双眸,萧云谏即便是瞧着一张碧璋的脸,也如何说得出一个不字来。
萧云谏疑惑地扭头看向凌祉,见凌祉仍只是笑着,却不为他答疑解惑。
没由得捅了凌祉一下,说道:“连你都不告诉我?好嘛,从今往后我的大神官与神侍,便都成了你的去呗。我这人本就心眼尖尖大,可做不得那豁达之人。”
凌祉缓缓而又笑意盈盈地道:“阿谏莫要吃醋。”
萧云谏斜他一眼,硬声硬气地道:“我如何吃醋了?我哪里有吃醋?我不过就是说了如今的客观事实罢了。你瞧瞧面前这幅场景,便是谁人来了,都得说是你们有事情瞒着我。也好,如今我成了局外人了。”
炎重羽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他又是劝告又是微微嘲笑道:“神君,您可莫要忘却了自己身份。您如今还是这六界的风神,若是此情此景传了出去,恐怕会叫那些个凡人的全盘幻想破灭了。”
萧云谏懒得理他,只留下个眼白瞧着他。
他如今这一遭,倒是更将屋内的气氛从冷情转了欢欣。
凌祉瞧着萧云谏,就明了了他做此事的含义。
即刻便道:“若我是凡人,我见到风神这般,我会更崇敬于他的亲和。”
萧云谏啧了一声,说道:“瞧见没有?”
但随即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刚才劈我的那一掌,我到底还是要讨回来的!”
他晃了晃自己的脖子,又道:“还酸疼着呢,你还不快过来替我揉捏一番?”
凌祉自是如同得了什么恩惠一般,上前来替萧云谏按了许久。
凌祉只当这是甜蜜。
萧云谏将这一茬掀过,又是问道:“方才到底是怎般回事?怎得我昏厥了片刻,你们便劝通了青鳞?”
炎重羽将那段所发生的事情,大概同萧云谏说了一说。
萧云谏一敲脑袋,也如凌祉方才神思一般,说道:“我也是忘却了。如今脑内混混沌沌的,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凌祉手一挥,便变幻了纸笔出来,又道:“也无妨。从今往后阿谏说着,我便记下来。只要我不会忘,阿谏日后便不用再记这般琐事了。”
炎重羽啧啧两声,青鳞亦是装作抖了抖身上弹出的寒颤来。
炎重羽看着如今青鳞也不再提什么肉身祭剑的事情,也算放下了心,对着萧云谏二人说道:“神君,青鳞有我看着你大可放心。我定会将他拴在我身上,再不会叫他跑了去。”
青鳞小声地拒绝了一番,可萧云谏都合掌称赞道:“这法子好!”
他用神力将一旁的物件幻化作一条粗又长的绳索,递到了炎重羽手上,又说:“栓吧,我瞧着你们栓完。”
青鳞委屈巴巴地瞧着萧云谏,可最终没逃过被捆在一起的命运。
凌祉瞧了这场面,亦是忍不住笑意地摇了摇头。
萧云谏拍拍手,看着眼前杰作,说道:“走吧凌祉,我可还记得我昨日答应了恕霜,要同他说妖族那事。”
凌祉点点头,随着萧云谏出了门。
只正欲掩门之时,他却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对着炎重羽说道:“有些话,你可也得早些说了与想听的人听。”
萧云谏倒是思忖须臾就听懂了凌祉是要让炎重羽将自己的真心,全然告知青鳞。
可青鳞不懂,他尚还小声问向炎重羽:“什么话啊,又对何人说?”
炎重羽没回青鳞的问题。
只是垂头良久未曾抬起,对着凌祉说道:“多谢,我会斟酌的。”
萧云谏出了门,便开始笑话起来了凌祉:“你如今倒是接过了姻缘神的工作,非要将他二人凑在一起方可?”
“姻缘神?”凌祉似有些疑惑,“不是月老吗?”
萧云谏摇摇头:“月老掌管的是世间凡人。我们神族,自然是不会由他牵红线而成。我们所有人的姻缘都写在天界的一块石头上,我们统将那石头称作姻缘石。说来,我也瞧过我们的姻缘的——”
“是如何?”凌祉急急问道。
萧云谏垂下眼眸,沉声说道:“有缘无分。”
凌祉顿时脚步停在了原地,他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就这般怔怔地看着萧云谏。
他的眼底骤然冉起一层薄雾,将幽黑的眸子全然遮住,只余下了不敢置信。
他的嘴唇上下磕了磕,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萧云谏一直背对着他,肩膀不住地颤抖着。
凌祉想,他的阿谏也很在意此事吧?
他的阿谏……那时候见了姻缘石上的篆刻,方才是更想要放弃自己吧。
凌祉紧攥着双拳,勉强勾起一抹笑意,哑声说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阿谏。那只是姻缘石而已,来日……来日息雨能改了上面的信息。你瞧我们如今这般好,怎又回事有缘无分?”
明明他们已是和好如初了。
明明所有他们之间的误会都解开了,如今萧云谏也在他身边,不会离开了。
可怎得又会是个有缘无分的结局?
难不成,是指了他们在屠天之力之后的结局?
那他定然会更改这个结局——
他与萧云谏,必定缘分皆在的。
凌祉轻笑了一声,刚想开口。
却瞧见萧云谏肩膀的颤抖更甚,他忙不迭地上前去。
揽住萧云谏的身子,说道:“当真没关系的,阿谏。我们定然能更改我们的结局的,你放心。”
可他目光所及,萧云谏哪里是哭得不能自已。
这分明就是笑得停不下来。
萧云谏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说道:“你可当真信了?这九重天上,就没有什么劳什子姻缘神的存在,更没有姻缘石。说什么有缘无分,亦是我骗你的。”
他瞧着凌祉愈发阴沉下去的面容,又扯着凌祉的手臂晃了晃,半是撒娇道:“是我的玩笑话,师叔你莫要当真嘛。我同你说声抱歉,可好?我们二人未来的命途姻缘,皆是攥在自己手中的,我也不会让旁人影响了去。”
凌祉脸色仍是不怎么好看,他松开了揽着萧云谏的手。
微微退后两步,一挑眉,却是冷言冷语出了口:“是吗?”
萧云谏被他冻得一个哆嗦,刹那间开始思索自己方才是不是做得过了头。
意识到了之后,他又跟上前去,眨了眨眼睛。
他学着青鳞那副柔弱模样,围着凌祉转了一圈。
又是小心翼翼地扯着凌祉的袖口荡了荡,甜腻腻地唤道:“师叔。”
凌祉险些要没绷住。
可一想起,方才萧云谏那般戏弄于他。
便仍是想叫他这个皮猴子,得些教训去。
他背着手,嗯了一声,却仍是丝毫不言语。
如今倒是换了萧云谏慌了手脚,又絮絮地说道:“师叔,是我错了,我不应当拿此事取乐的。我总想着,你这般待我,定然会原谅我的,是不是呀?”
凌祉深吸了一口气。
只他还未开口,萧云谏便已先恼了。
萧云谏甩开了手中紧握的凌祉袖口,略显气恼地往前走了两步。
凌祉慌忙唤道:“阿谏。”
萧云谏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转过头的脸上满是笑意。
他道:“我总是能拿捏你的。”
“是啊。”凌祉颇为无奈,可瞧着萧云谏的盈盈笑脸,还是忍俊不禁道,“但我也……甘之如饴。”
萧云谏奸计得逞,笑得像个偷腥的猫。
现下的时光当真美妙,他却是能忘却心底积存的那些个惆怅与担忧。
他立于前面,凌祉又在他身后唤道:“阿谏。”
他又应了一声。
却是被凌祉牵着袖口,带回了自己的怀中。
凌祉轻轻地捂住他的眼睛,又唤了一声:“阿谏。”
他仍是乐此不彼地回应着。
下一瞬间,湿漉漉的感觉便覆了下来。
萧云谏脑内一空,便是什么都忘却了。
只余下一个念头——
怎么凌祉这浑身冰冷冷的人。
偏偏这一双唇,生得那般炽热?
如同在他的唇瓣上烧了一把火。
这把火愈演愈烈,将他所有的思维都烧得红彤彤、滚烫极了。
可即便是这般滚热,他照旧没有松开。
凌祉说他甘之如饴,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萧云谏只觉得自己如同那沸水中被煮熟的鸭子。
哪里再逃得离凌祉的身侧。
凌祉亦是愈发得环着他紧了起来,紧得他觉得自己仿若要镶嵌进凌祉的身子里面。
与他的骨血皮肉,融为一体。
萧云谏的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后来都是忘却了这是今夕何夕。
身旁乍然起的响动,这才堪堪唤回了他的思绪。
是有人轻咳了一声,又说了些什么。
萧云谏未曾听得太清,但还是与凌祉分开了双唇。
他的嘴唇殷红、眼眸迷离。
凌祉一打眼看清了旁边的人,正是自己曾经的上司,魔帝恕霜。
他将萧云谏又往自己怀中塞了塞,偏偏头,目光冷冽地杀向恕霜。
恕霜只得缴械投降,啧了一声说道:“这大庭广众的……却也不十分好。”
萧云谏埋在凌祉胸膛里头,恢复了清明,却仍是呜呜囔囔地道:“那又如何?我欢喜便是好了,人生苦短,哪里管得旁人瞧不瞧。左不过,别人去旁的地方,不看便罢了。”
恕霜被噎了一遭,又是窘然,瞧着倒是比萧云谏二人还要尴尬上几分。
他咂了咂嘴,还是说道:“可你们在我的居所,我魔宫的正殿前面这般。你们倒是叫我怎么不看?我从窗户旁边瞧见你二人的身影,听见响动了!”
凌祉嗯了一声,丝毫没一点歉意地道:“那可当真是抱歉了。”
恕霜揉着额角,叹了口气:“你们今日可是来说妖族那事的?我尚还也没个头绪,还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呢。”
萧云谏从凌祉怀中自然而然地脱了出来,点点头,说道:“正是。我们现下便进去,倒杯茶说此事吧。”
恕霜迎了他二人入殿内。
萧云谏环顾四周,没由得慨叹道:“那日碧璋用障眼法所捏造的魔宫正殿,当真与这一模一样。就连那吊灯陈设的,摆放位置都没有更换一丁点。”
恕霜忽而邪魅一笑:“其实我便是碧璋。”
不说萧云谏连正眼都不想施舍给他。
就是凌祉都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魔帝陛下,您这装的当真不像。”
恕霜叹了口气,捋了一把自己的发丝,说道:“这般不像?”
凌祉摇头:“像他没什么好。”
恕霜不再谈及此事,只是又将他昨日所见妖族的表现告知于萧云谏二人。
萧云谏摸着下巴,不禁摇摇头道:“碧璋果真是我亲的师伯,他将他的所做所为,皆是在昨日用障眼法展露给了我们看。与魔帝所言,那几族的表现甚是相同。他这是刻意让我们先魔帝一般,知道了未来啊。”
凌祉依言又道:“碧璋是对自己如今的力量有多相信,才敢这般挑衅?”
当真叫人胆寒。
萧云谏从宽大的窗子眺望远方。
他记得杀情洞的位置,正巧又看到了那边方向的滚滚浓烟。
乌宿离着魔界并不远,那边的黑烟却是燃起的古怪。
萧云谏莫名的心中不安,顿时坐直了身子,对着凌祉说道:“你瞧,那是怎般回事?”
凌祉随他所指,向那边看去——
滚滚的黑烟,如同一条玄色巨蟒吐着信子,在空中盘旋着。
他们所处的位置,看不见是否因着着火而引起。
但是那黑烟的源头,确确实实就是乌宿没错。
乌宿并不大,那日他们在云端,已是将整个城池都看了个遍。
凌祉走出正殿,在外面瞧着这股子浓烈盘旋的黑烟。
萧云谏也紧随其后。
恕霜见他二人都关心于此,自然也跟了上来。
恕霜有些担忧:“这黑烟在乌宿上空盘旋着,若是有风吹过,会不会将整个魔界也裹挟其中?”
萧云谏立即摆手说道:“不会。”
恕霜仍是不解:“为何?我瞧着那黑烟的架势,还未曾停歇呢,正向着我们这方向飘来。”
萧云谏嗤笑一声:“风神如今都站在你面前了,哪还有风会将他吹到魔界来?”
恕霜一怔。
好似……是这般个理儿。
他便是结了印,缓缓升入空中。
口中默念有词,是旁人听不懂的咒语。
而后,便瞧着近处狂风大作后——
那风力又以极快的速度向乌宿的方向吹去。
可只是瞧着剧烈,却没有刮倒旁边任何一棵细弱的树苗。
萧云谏操纵的风吹到了黑烟面前,形成了一股子打卷的旋风。
黑烟被笼罩在其中,如同一道通天塔般,直冲了霄际。
萧云谏瞧着自己的杰作,缓缓落在地上。
他对恕霜说道:“也多亏了你,才提醒了我能做此事。”
凌祉望着黑烟逐渐升入空中,又是提起了一颗心,问道:“阿谏,你将烟雾升至天上,可是保险?”
萧云谏遮着光晕瞧了一眼,颔首道:“是保险的。那地方上头是天界的一处废弃幻境罢了,从无人去的。神族之人显那处晦气,因着底下就是乌宿。”
可那黑烟久久不散,即便是风力一直缠着它往天上送。
仍就像是一发不可收拾般,愈演愈烈。
萧云谏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怎会这样?”
凌祉亦是道:“瞧着,那黑烟更浓了。我似乎还瞧见了火光,仿佛是火烧的地方更广了一般。”
恕霜立马差人去探查这是怎么一回事。
凌祉干脆地阻止道:“我们去瞧瞧,差人太慢了。”
他唤出息雨,备着御剑而行。
萧云谏一跃其上,便在背后抱住了凌祉的腰。
恕霜应了声。
萧云谏又嘱咐道:“可关注着炎重羽与青鳞他二人,莫要让他们出了魔宫,寻我们去。我们不会太久,那地方恐怕太不对劲儿了。”
息雨的速度如今愈发得快了起来。
萧云谏凝着的眉眼也随之舒展开来。
他说道:“现下瞧着,这比我招云还要快上几分。”
凌祉嗯了一声,说道:“我也是此次才察觉。阿谏,可扶稳了。”
萧云谏一张脸都紧紧贴在凌祉的背后,他的手臂环住凌祉的腰身。
蹭了半晌。
凌祉身上的衣衫本就不算厚。
被他这般蹭着,背上痒痒。
心中更是瘙乱。
他险些要稳不住息雨的方向。
还是萧云谏在他背后故意说道:“师叔,可用我再重复一遍无上仙门的静心诀?”
凌祉明知萧云谏是刻意的,可还是心底止不住欢喜。
他口中默默念起了静心诀,萧云谏也不再捣乱了。
他们不出片刻,便到了黑烟的外围。
萧云谏操纵的那股风,仍是打着卷,向上吹着。
凌祉止了息雨的进势,停在距离黑烟还有不远的距离外。
他们如今在群山之中,脚下有一条并不清澈的河蜿蜒地流向远方。
“怎得这般热。”萧云谏站在息雨宽大的剑身之上,扇了两下手。
有微风沿着他的掌心吹过,可仍是吹不散那滚滚袭来的热浪。
凌祉目光锁在黑烟当中,他指着面前说道:“那里,是乌宿。”
萧云谏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烟雾弥漫了整个视野。
可依稀还是能瞧见乌宿的大概方向的。
“所以这是——”萧云谏惊道。
“整个乌宿,都被一把大火,烧了。”即便是凌祉冷言地陈述着事实,可萧云谏还是听得出他语调中的颤动。
便是不用猜,就知晓这是碧璋做下的事情。
他先头挑衅了自己这个风神还不够,如今更是直接去挑衅整个神族了。
若是此时,天道还不有何作为。
恐怕六界之中的许多人,都会倒戈向碧璋吧?
想及此,萧云谏怒骂道:“碧璋当真打得一把好算盘!”
他甚至能听到,乌宿的百姓在烈焰当中的惊叫声。
只恨自己未曾早些察觉到。
他尝试着渡了一小丛火苗到自己身上。
顾不得灼烧的疼痛感和凌祉的阻拦,他仍旧用皮肤去感受着那火焰。
过了半晌,他将火焰从自己的小臂上弹开。
本是白皙的皮肤被火燎得皮开肉绽,可见而下翻起的血肉。
凌祉心疼得比自己受伤还要难过,他急忙施了灵力,替萧云谏疗伤。
萧云谏看着凌祉焦急的眼神,调笑道:“着急了?”
凌祉嗯了一声,沉默又道:“下次用我来试。”
萧云谏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笑道:“用你可试不出什么来,唯独我自己感受过了,才能知晓。这火好在并不是什么天火鬼火的,不然还难以灭掉。”
他一跃下了息雨,虚空地吟唱起了一曲好听的小调儿。
凌祉收了剑,只站定在他身边,陪着他、守护他。
生怕他又做了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出来。
萧云谏这曲子唱的绵长。
可不过唱罢,便听见雷声大作,本是光亮的天上堆起了一片片巨大的乌云。
顿时黑幕笼罩了整个天空。
萧云谏也落了地,他的指尖游动着,瞬时更是狂风大作。
瓢泼大雨倾斜而下。
好在凌祉及时支起了一层保护罩,将他们隔绝在了雨外。
萧云谏捂着胸口,费劲儿地喘息了两口,方才说道:“这咒术太耗费体力。”
他又是喘了两口,干脆席地盘腿而坐,调戏着自己内里的修为神力。
运作了两个小周天后,他方才说道:“风雨雷电,四神本就联系紧密。这咒术,就是呼唤他们三人的。如今为了救人,恐怕等不得天道再降旨意了。”
凌祉扶他倚在自己的身上,又道:“可我依稀记得,那风雨雷电都有定量,你如今这般肆意而为之,可莫要出了问题。”
“慌张什么。”萧云谏不禁戳了凌祉一下,“我们手上总是有些余量的。不然,我又怎么能将风力当作杀器?左不过收些惩罚罢了,兴许天道还要赞许我们此事呢。”
凌祉这才将一颗心揣回了肚腹之中。
萧云谏瞧着在雨中弱化了许多的黑烟,又说道:“等一会儿我们便去乌宿城中,看看可还有活人。”
他压抑着自己的嗓音,总是不想提及此般惨状。
凌祉颔首:“只得寄希望于,那些人逃的逃、躲的躲罢了。”
即便是有雨神倾泻的暴雨如注,可浇灭乌宿这场大雨。
但仍是花上了两个时辰。
眼见着火势小了许多,萧云谏也坐不住了。
他二人至了乌宿,那里已是一片狼藉。
处处皆是焦黑的断壁残垣,入眼可见,便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房屋坍塌着,那日他们本是见得热闹非凡的集市,如今更是充斥着满腔的焦煳味道。
萧云谏看着这满目苍夷,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地上甚至还有些未曾熄灭的小小火苗,好似在嘲笑着他们,不过片刻自己便能再燃起熊熊烈焰来。
凌祉看萧云谏别过头的面色,瞬间将那小火焰全然熄了去。
萧云谏甚至觉得自己看着面前的那条路,根本无从下脚。
他只瞧着,便觉得心痛万分。
那是他想要守护的子民。
可到底,还是没有守护住。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却是听见一旁的坍塌的屋子下面,似乎有人的□□声。
他顾不得脑子里那么多思绪,赶忙调动神力救起了人。
凌祉也急忙跟上了他的动作,帮起了忙。
他们从白日折腾到了半夜,方才将乌宿这不大的地方都搜寻了个遍。
萧云谏气喘吁吁地靠在凌祉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可是每一处角落都没有被落下?”
凌祉亦是疲累,可到底还是能撑着萧云谏的身子,又道:“都是细细查过了。百姓们也帮着我们多看了几眼,你大可安心。”
萧云谏阖着双眸,忽而笑了起来:“听着他们不论是人、魔、妖,皆是对我们道上一声多谢,我可是觉得现下再疲累,我也很高兴。”
“是啊。”凌祉看着那些个幸存者相拥而泣,互相治疗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又问道,“阿谏,接下来呢?”
萧云谏睁开那双澄澈的眸子,又浅笑着看了一眼乌宿的百姓们。
他对着凌祉颔首道:“其实我忽而想到一件事,我们可未曾去瞧过,杀情洞中可还有幸存者。”
凌祉如何能不懂萧云谏话中含义。
趁着还未有人察觉,他们便离开了乌宿的城中。
待到那些个百姓反应过来,却已是发现了他二人不见,只得道:
“当真是这世上最最顶好之人!若没有他们,如今我们怎般能逃出险境来。”
“不过我依稀没有看出他二人的身份,定然是神降!”
“祈求上苍,望他二人未来一切顺遂。”
萧云谏可不曾听闻此般话语。
若是当真听了,又是要将脊背挺得更笔直,作出那一副仙风道骨的骄矜劲儿来。
而后对着凌祉夸赞自己一句:“他们说得当真不错。”
只他们如今已是到了杀情洞外——
萧云谏咧着嘴拧着眉眼,看着那一塌糊涂的杀情洞。
比乌宿的城池中烧得有过之而无不及,本还算得上山清水秀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人间炼狱。
青白的山石被大火烧得焦黑滚烫,如今一摸上去,尚还带着燥热的余温。
树木被烧得只剩下一具枯骨,如焦炭一般,便是人一触碰,就散碎成了尘埃。
萧云谏干脆挥挥手,一股风带走了所有这里原先的好看。
凌祉触碰着那些山石,却是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沿着味道向洞内的方向走去,却被萧云谏一把拽住:“你可是疯了?那里面不知会有什么情况,莫要贸贸然就进去。”
凌祉停下了脚步,却是说道:“这火,好似是由杀情洞而起。阿谏,你可依稀闻到什么不一般的味道。”
萧云谏也抽着鼻子,多凑近了杀情洞几番。
嗅了半晌,他倏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又是掌心带风,将洞内的气味都刮了出来。
果不其然,凌祉猜测的没错——
这火,就是从杀情洞燃起的。
一路向西而去,到了乌宿城中,又将许许多多条性命,也送上了西去。
萧云谏眼尖,一打眼便瞧见了洞口有一个物件儿,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细细长长,往内延伸而去。
他与凌祉对视一眼,瞬间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自己所想——
沈遥天!
碧璋既是舍弃了这个地方,可还会带上沈遥天一同离去?
他如今本就是将沈遥天当个宠物一般圈养在自己身边,甚至用枷锁拴住了他。
又怎会真的还将沈遥天的性命当做重中之重?
即便是萧云谏心底对着沈遥天曾经做下的事,仍有些心结。
可到底那是他的师父,护过他的师父!
现下他倒是不顾阻止凌祉了,自己脚下生风,都要进洞而去。
却被凌祉挡在了前面,说道:“阿谏,我先去探路。”
萧云谏挽住了他的臂膀,笃定地说道:“一同去。”
凌祉点点头,可到底还是更将萧云谏挡住了大半。
杀情洞内被烧得满是焦黑。
即便是方才萧云谏已经施法刮了一圈风出来,这里仍是呛人的灰尘。
萧云谏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用袖口洇湿了捂住口鼻。
现下外面已是雨停阳光明媚,可洞内仍是黑得深不见底。
凌祉弯下腰去,拾起那条细长的银色锁链。
使劲儿拽了两下,却是有些拽不动。
他对着萧云谏摇摇头:“应当不是师兄。”
萧云谏松了口气,继而又沿着锁链向内而去。
终是找寻到了锁链那端的尽头——
是被拴在一块巨石上的。
萧云谏这倒是有些不明白了:“怎得两端栓得都是石头?”
凌祉将这端的锁链拆了下来,细细观摩着,又道:“阿谏你瞧,这头的链子像是先前是被人生生扯断的一般,不像是另一端的平整。向来起火之后,是师兄自己扯断了链子,逃出生天去了。”
萧云谏也瞧了几眼,更是疑惑:“可师父将链子扯断便走罢了,缘何非要在此处,在拴上呢?他想要做甚,我不大明白。”
凌祉亦是摇头。
萧云谏说完这两句,又是咳嗽了两声。
凌祉轻抚了抚他的脊背,说道:“我们先出去,再从长计议。”
萧云谏道了声好,甫一转身,却是踢到了脚下一个什么物件儿来。
叮当一声,顿时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去。
他向下看去,那是一只狭长的金属匣子,被火烧得有些变了形。
可上面的纹路还直挺挺地存在着。
萧云谏定睛瞧了,拉着凌祉说道:“你瞧,这纹路是否有些像是无上仙门从前用过的?”
凌祉不过瞄了一眼,便道:“正是。”
萧云谏正欲俯下身去,打开盒子瞧瞧其中是什么。
却忽而停住了手上动作。
太过刻意了。
他瞧了凌祉一眼,更从凌祉的脸上看出了与自己相同的神色。
凌祉说道:“阿谏,你也觉得这事情太过蹊跷了?扯断的链条拴住的大石,旁边就搁着这个匣子。”
萧云谏亦是颔首道:“这世上哪有这般凑巧的事情。为的不过就是引我们进来,发现此物罢了。可这,是否又是碧璋的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