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鬼宅
半夜下了雨。
倾盆大雨浇在房檐上, 噼啪滴答的声音,吵得萧云谏一夜不得安眠。
中途偶然转醒,却是心中慌乱。
久久不能再入眠。
他撑了油纸伞, 自小厨房的拐角处寻到一坛好酒。
又自顾自地打了一盆井水, 将酒坛埋了进去, 以冰凉酒水。。
他坐在廊下,没拿酒盏,就着酒坛猛地灌了一大口。
清冽又冰凉的酒水下了肚,叫他不仅打了个寒颤。
还余下许多滚动过他的喉结,沿着他的脖颈处落在锁骨之上, 又顺着滑进了衣角。
冰凉的触感,愈发得叫他清醒起来。
院内静悄悄的, 蝉鸣已经随着秋风而去, 唯独留下这雨打芭蕉的响动。
他好像比之前更爱喝酒了许多, 只不过他酒量倒好, 更不会醉着。
灌了一整坛下肚, 他似乎刻意又有些昏昏欲睡。
脚下有些虚浮地回了床榻, 将酒坛子搁在一旁便歪倒在了枕上。
直到日上三竿, 他才揉了揉眼睛,掀开了锦被。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 却听外面吵吵闹闹的, 似乎是乳母和仆从们在陪着顾铮嬉闹。
萧云谏甫一推开门, 就见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皆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顾铮虎头虎脑地道:“舅舅懒懒!”
萧云谏便快步走过去, 伸手揉了一下他的颅顶, 说道:“铮儿真勤劳, 今日便多学几个字吧。”
顾铮脸颊一鼓, 险些要落下泪来。
萧云谏笑着又道:“我今日出去一趟,不知何时归。若是饭菜有剩余便替我留着,若是没有,便也不必在意。”
他出了院子,去往的却是驿站。
如今他带着顾铮安定了下来,如何也是要让陆扶英知道一番的。
他们早便达成了共识,用着的是采夕那个不知死活的表兄名头。
信件也寄入采夕自己在宫外置办的宅子里头,待她自行看过又烧毁后,再告知陆扶英。
他怀中揣了一封昨夜便写好的信件。
驿站的官差展开瞧了瞧,又搁回了他装好的信封当中。
萧云谏似是三步一回头地望着那封信,不住地嘱咐道:“麻烦了。”
官差摆摆手,让他快些离去:“放心吧,我们向来不会出差错。”
可等他走后,却是又将信件拆开,展开读与同僚听:
“采夕表妹,见字如晤。思念如絮,望飘于你身侧。”
“兄已于鱼乐镇定居。待吾考取功名,定聘汝为妻。”
“望汝安康。兄,骁字。”
他念完,抖了抖身体,又道:“好酸,啧!”
言罢,又是和同僚耻笑过后,将信件封好。
萧云谏已是走出了驿站,耳朵一动。
却是知晓,他这封信应当会无恙了。
也亏得采夕当真有个不知死活的表兄,名字中还带了与自己相似的字。
天色正好,秋高气爽。
并不那般黏腻燥热的气息,让他的心绪都愉悦了几分。
正午并甚摆摊的商贩,恐是嫌弃太热,亦或家中煮了热汤热菜地吃上几口。
竟显得这鱼乐镇上有些空荡,街上也没什么人在。
萧云谏肚子咕噜一声,却也有些饿了。
他疾步往家中走去,心中几分期许能赶得上午饭。
途中还闻到了一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糕点铺,没忍住尝了一嘴后。
包了许多拿回去给顾铮食。
甫一过了转角,他步上自家宅院所在的朱雀街,便听一群孩童们团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你听说了吗?那朱雀街最近可是热闹得紧!竟是两户人家的空置院子,都卖了出去。”
“怎么没听闻,不过一户高门阔院,一户却是……却是鬼宅!”
“对啊对啊,那个鬼宅空置了八年了,竟然能卖出去!不过我还听说,那买鬼宅之人,长得比鬼魅还要可怖,一面是天仙,而另一面却是……恶鬼一般。”
“哇,这般骇人。不过……你所言的天仙与恶鬼,到底是何模样?”
“咦,只不过突然思索到,我却也不清楚了……”
萧云谏知这梦境当中,并没有那些个神鬼传说。
只他们言说的,便是自己用脚趾猜测。
也是凌祉。
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笑道:“小朋友,那鬼宅在何处?”
孩童们被他吓了一跳,又瞧是位漂亮人,便七嘴八舌地替他指着路。
最后干脆扯着他的衣袖,要领他过去。
他摆摆手,立马笑道:“不必了。我已知晓了,那鬼宅就在朱雀街的尽头。多谢,这糕点你们拿去吧。”
他晃悠着到了那朱雀街近乎尽头的位置。
那是一条死胡同,似乎还有些阵阵腐败的气息传来。
萧云谏掩着口鼻错后了一步,望向那传闻中的鬼宅,如今凌祉的住所。
低矮的房檐仿若压得人喘不上来气,门口蹲着的石狮子,也缺了手脚、眼睛。
就连微风刮过大门,都仿佛下一瞬便会掉下的吱呀作响。
这般地方,如何能真的住人?
凌祉那般如谪仙人的人,从前最是在意此事的。
便是无境峰上的竹子,每一根都要经过他的筛选。
他又怎得肯真的住下这脏乱破旧的屋子呢?
萧云谏倏地想起方才他问那些个孩童:“你们可知那人,为何会择了那处鬼宅?还非要买下?”
几位孩童你看看我又我看看你,终是推了一个出来,说道:“我听阿娘言说,是因着他爱的人住在这朱雀街上,而这附近,唯独只剩下这一间鬼宅了。”
萧云谏应了一声,心中百感交织。
有心塞、有不解,亦有稍稍点点的惧怕。
凌祉这般暗自跟着他,察觉到他并不是向着南方而去。
而又没有再在自己的面前现眼,却是叫人捉摸不透。
他微微打了个冷战,凌祉这般聪慧——
会不会一早便瞧了出来,他根本没有失忆。
不过一切都是自己伪装出来的?
萧云谏回过神来,眯起眼睛又看向那座鬼宅。
垂下的槐树枝轻飘飘地搭在低矮的院墙之上,一进的院落成了回字形,将此树恰好圈在其中。
恰有一阵寒风刮来,他忙不迭地禁了衣衫。
也刚巧未曾留意那院中的脚步之上。
他只闻吱呀一声,破旧的院门被拉开。
晃悠了几下,仿若还要落下灰尘来。
凌祉自内而出,只虚掩上了门。
萧云谏来不及离开,只得侧身先藏进两户人家的墙壁间隔中。
那缝隙狭窄,若非不是他的瘦削,根本藏不进去。
凌祉似也没什么急事,只缓步到了街角处。
那里正正巧巧是萧云谏的新宅。
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笑意。
那般温柔的触目,一直停留在院门之上。
萧云谏挤在缝隙中难受得紧。
素色的衣衫也被土砾泥渍所污,更令他难以接受。
他咧咧嘴,此刻倒是恨不得凌祉莫要再犹豫,快些去敲响他的院门。
他也好早些解脱。
可谁曾想,凌祉不过多瞧了几眼,便转过了身去。
恰逢家中有仆从开了院门,见他那未曾毁容的半张脸一闪而过,眼中几分惊艳。
仆从问道:“您是?”
凌祉只道:“路过。不过瞧你们高门阔院,好不热闹,便多瞧了几眼。”
他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往尽头而去。
萧云谏仍挤在那狭小的缝隙中,左右看不真切,他便也歇了一口气。
他当真没想到,凌祉不会去寻他。
方才他脑中已过了无数的思绪,琢磨着如何搪塞过去。
可却未曾想到,如今凌祉竟真的不去再叨扰自己的生活了。
萧云谏呵了一声,这不便是他所求吗?
他的周身也落下了几分舒心,倒是比那时候救活了顾铮还要欣喜几分。
险些要哼出声来。
他听着凌祉的脚步声轻轻地落在了自己的鬼宅外,吱呀一声推开房门而进去。
终是回首探头,瞄了一眼。
凌祉回去了。
他从缝隙中钻出,舒展了一下筋骨。
闲庭阔步般地回了自己宅院,恰巧错过了凌祉站在门扉处,深深看他的那一眼。
哼着小曲进了门,乳母瞧他一身污渍,忙不迭地问道:“这是怎得回事?”
萧云谏垂头一看,却满不在意地道:“路上不小心沾到的,不妨事。”
乳母略显小心翼翼地问道:“您今日出行所为何事?瞧您满脸喜气。”
“有吗?”萧云谏轻拍了拍自己的面颊,“兴许有吧,天大的好事。”
那时候在九重天上,他重逢凌祉的时候。
他心中却也有过几丝波澜,就像是几块石头落入水中,涟漪交叠在一起驶向岸边。
可如今与凌祉再多纠缠,他却忽觉自己当真想要放下了。
他不在乎了。
如今知晓凌祉有了分寸,不再日日相缠。
他竟是半分失落皆无,只觉得胸中舒畅。
他回了房间换下衣衫,将脏衣服直接裹着扔了出去。
不要便是不要了,本就没什么可留恋的。
两年一晃而逝。
顾铮如同一棵小柳树般,抽条伸枝,高了许多。
他逐渐明了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母亲,便也不像是从前那般哭闹非要找娘亲。
如今倒像是个小大人一般,自己分了房间睡,不必有旁人来伺候。
凌祉却是最叫他匪夷所思的了。
从前那般日日相随,如今却也是搁置了。
若非瞧见他每次不小心撞见自己时候,那一双灼灼桃花眼。
他却是有几分疑虑,可是凌祉也全然放下了?
凌祉如今倒是真真成了他们和平共处的邻居。
他虽是鲜少出门,可毕竟同住朱雀街上,却是时常能打个照面的。
萧云谏每每瞧见他,便觉得他揣了一肚子的话语要同自己言说。
可到头来,却又生生咽了回去,不想平白惹自己腻烦。
倒是他这般行径,反而引得萧云谏几分于心不忍。
眼瞧着顾铮已到了该开蒙的时候。
自己虽是有那九重天上停云殿中半柜子的书海知识,却不能教顾铮修习武艺。
凌祉虽是大多时候用的灵力,可到底无上仙门的剑招未忘。
萧云谏在乳母好说歹说地相劝下,方才端了一碟精致的点心,敲响了鬼宅的门。
那院门仍是风一吹便要鬼叫般的姿态,叫他不禁咧咧嘴,抽回了手。
凌祉不过一瞬便展开了门扉——
他半张脸是倾国姿态,剩下半张虽是好了皮肉,可仍歪歪扭扭地堆在面颊上。
让人看得十分难受。
他眼底欣喜仿若要冲破牢笼,呼喊着告知萧云谏。
可他却忍住了自己心底如擂鼓般的悸动,问道:“你怎得来了?”
这话听于萧云谏耳中,却成了他上赶着来瞧凌祉了。
眼眸一斜,他便说道:“也是闲来无事,家中多做了几盘点心。新拿的样子,先让你尝尝。”
便是将他只当做一个试吃之人罢了。
凌祉也未曾含糊,便用纤长而又分明的指尖,从碟子中夹了一块放于口中。
似是细细品味后,道:“味道很不错,想来顾铮应当爱用。”
他既提及了顾铮,萧云谏便顺势而说:“今日我来是为了——”
萧云谏话还未曾说完,便听外面熙熙攘攘。
大家皆是高呵道:“承蒙女皇天恩,愿天佑我姜国,天佑新诞皇子!”
萧云谏心中立马咯噔一下,盘子瞬间落地,散碎了一地。
他有些惊异又无意识地扯住了一旁的物件儿,喃喃问道:“又有皇子?那是……穆恕戎吗?”
可除却穆恕戎,又有何旁人呢?
萧云谏立马反身回家,却是依旧没注意到自己手中还攀扯着什么
便是回家也没撒开手。
乳母开门也去听此事,正巧瞧见了有些火急火燎的萧云谏。
她张大了嘴巴,惶惶道:“您、您怎得将凌……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