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寻觅
作为当世最广袤也最完整的林域，西恩特的夏季相较其他地域超乎寻常地多雨，水汽在黄昏后于林域上空冷凝，下过半夜或整整一夜后，又在破晓前放晴，大量的水雾凝集于林下，如果再碰上一个晴好天气，便无可避免地让人觉得被丢进了蒸锅里。
时近正午，三道身影正一路从西方走来，向林域更北地势也更高的区域走去，领头的那个看上去有十六七，肩宽步大气息很重，一看就是热衷也擅于肉搏的类型，一头粗粝的黑发被剃得很短，于闷热的林下依稀可见水光淋漓，他一面走一面仿佛不经意似的地四望，仿佛是纯粹来林中散心。而他身边跟着一个看上去跟他年岁相差无几，卷发棕黄的少年，腰上别着把弯度夸张的猎刀，似乎一面走路一面走神，只在回神的时候才想起来往周围张望一下，顺带在一棵大树凸起的树根处狠狠蹭掉了鞋底的泥。最后一人落后他们半步，看起来年岁稍小且身形细瘦，走几步就要看一眼抓在手里展开的羊皮纸，颇显眼的是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单片单腿的金框眼镜，镜链随着他低头抬头又前行，有节奏地发出哗哗的声音。
三人似是一路走一路寻觅，但似乎并没找到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耳边水声渐明，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差不多是同时听见，齐齐停步将目光投向后面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子。
“呃……嗯，前面的是切尔兰溪，”细瘦少年匆忙地在地图上找到了对应的信息，“流向是……东北转西，最后汇入暗涧，水不深也不急，直接走过去没有问题，但到东岸后五百步外就是三级禁入区，我们……以我们的条件没办法进去。”
细瘦少年说完后三人一时间沉寂，他攥着地图站在原地没敢提供任何建议，看着黑发少年若有所思地向东方远望，而黄发少年则露出了一点象征性的憾色，随即从兜袋里掏出一支粗糙的手卷烟嗅了嗅，又多少不舍地放了回去。
“看来今天也就是这样了斯拜尔，”黄发少年放好卷烟摸了摸腰上的猎刀，旋即散漫地道，“进三级禁入虽然不需要申请，但至少需要一名二阶魔法师或三名三阶魔法师带队。”他说着，瞥了一眼那细瘦少年，见对方只是垂着脑袋没有任何反应，才像是深觉无趣般移开了眼睛。
“……再找一找。”被称作斯拜尔的黑发少年沉吟片刻后做了决定，黄发少年不怎么赞同但终究没出言反对，无奈地耸了下肩膀，示意对方随意。而斯拜尔并未太在意对方的反应，片刻后一样将目光投向了那细瘦的少年：
“有其他发现吗齐里？”
细瘦少年抓着地图用力摇了摇头，金镜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哗作响，他小声说：
“我们来的路上很干净……一只魔物都没碰到过。”
斯拜尔点了下头：
“我们就在溪边找吧，它总是要喝水的。”
黄发少年闻言大大地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出来前你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现在算是西恩特的雨季，之前只能算泥坑的地方几场雨下来也该蓄满了，就算不提这些时令性的小溪小湖，这片区域的河溪没有十条也总有八条，它去哪里喝水不行？说雪狼会跟着那些季节性的魔物往南边迁都比它留在这儿有可能性！”
“别那么心急，杰戈，”与外表给人的感觉不符，斯拜尔似乎并未因黄发少年的驳斥而生气，他缓慢地扫视着周遭任何有可能遗留痕迹的地域，“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可靠？”杰戈闻言嗤笑一声，“什么消息来源才能算可靠啊？依达法拉几千号人，才能有几个天天散在林子里——”他猛地一卡，用难以置信的神色望向斯拜尔，“你去找伦娜了？”
连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齐里闻言都将目光稍稍往斯拜尔的方向挪移。
“嗯。”片刻的寂静后身形高大的斯拜尔神色没什么变化地点了点头。
杰戈深深地吸了口气，但还是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
“那小贱人还真的以为自己相好进了卓穆尔的预收队她就能当情报贩子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退一万步说就算那混球运气真的好到能留在卓穆尔，又有哪个卓穆尔会娶一个，一个——”
他终究没说完，像是突然泄了气。
“别这么说，”斯拜尔的眉头轻微地拧了拧，“正是因为未来难以确定，她才得想尽办法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东西——这次狼主的选举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你倒还有心情替她说好话，”杰戈嘟哝了一句，“她要了你多少？肯定没给你算便宜！”
斯拜尔没做声，递了三根手指出去。
“三个金乔尔？！”杰戈倒吸一口凉气，“那贱人是疯了吧！这足够她好吃好喝地过上小半年了！她去林子里劫马车岂不是更快！”
“只要能找到目标，这就不算什么。”斯拜尔俯身查看树木根部一串细碎的泥印，但怎么看都不太像狼的，更像某种小型的树栖动物留下的痕迹。
“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杰戈并未听进去，在旁叉着腰讥笑道，“难道送出金山银山就能有哪位卓穆尔情愿迎娶？”
斯拜尔沉默了一会儿。
“听说云端有意在近两年放一部分人出去了。”
“什么？！”这话一出，杰戈跟齐里齐齐震惊，不同的是一个震惊失声后迅速慌张四顾，见并没有人理自己才多少安了心，而另一个则大步到了正在寻迹的斯拜尔面前，恨不能揪住他的领子问个清楚。
“这是谁说的？！依达法拉已经几百年没有放人出去过了！”杰戈急切地问道。
“也是伦娜说的——好了杰戈，冷静点，”斯拜尔轻轻格开对方的手，“只是这几百年没有放而已，又不是之前从来没放过。”
“这也太突然了，”杰戈按住自己血管暴跳的额头，“——她从哪里知道的？她相好那？一个还不算卓穆尔的奥伦泽，哪里有资格知道这种事情！”
“是前月在罗德勒斯先生的葬礼上，”斯拜尔叹了口气，“去年春天罗德勒斯先生的马匹管理员带着五匹母马跟三匹出生不久的小马去泊蒂娜的草场放风，回程时候被一群野狼惊到，有一匹小马跑丢了，是他找回来带给罗德勒斯先生的。罗德勒斯先生为此给了他一个进卓穆尔预收队的机会，只要能在二十岁之前成为二阶，就能成为真正的卓穆尔，这件事在卓穆尔之间还挺有名的，他也算是跟罗德勒斯先生有了一点联系，所以被准许在葬礼上献花。那天罗德勒斯先生的独生女路易艾拉小姐也回来了，似乎是璐雅娜夫人跟她说了什么希望她快点结婚生子之类的话，被她用自己的一个没有魔力的侍女在外界遇到了心仪之人，问夫人自己能不能向家主要一个恩典，放她离开依达法拉的事情给挡了回去，又说这几百年没有放过人，这次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难免人心不齐，不如顺势一起放出去好了之类的。”
“……”杰戈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有点无话可说。
“就这样？”他问，“就因为路易艾拉小姐的一个侍女？一个没有魔力的弗尔特斯？”
“当然不是，”斯拜尔揉了揉眉心，“还是因为那件事——罗德勒斯先生身亡，璐雅娜夫人的小儿子重伤，云端有不少人认为单凭外来者很难有对林域这么深的了解和这么精准的布置，觉得城庭可能已经没那么干净了。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次的事没有城庭的人做内应，这种情况也很难保证其他人不动心思，索性直接放一批人走，对云端来说也是监察压力的减轻。”
杰戈难得地沉默下去。
“现在还没有正式的通知下来，可能也是想等到狼主选出之后吧，或许有相当一部分跟我们一样试图用成为狼主跨越阶层的族人会在失败后选择离开，”斯拜尔缓声说，“但按照以往惯例，只有弗尔特斯能不必接受任何措施就离开，还没到三阶的奥伦泽即使离开也只能在西恩特的周边地带方便此后观察，而达到三阶和离开后达到了三阶的奥伦泽则会被……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回收血脉？”斯拜尔停顿了一下，“就算侥幸没有实力倒退，后代也大概率会天赋骤减甚至根本不会再拥有魔力，如果真的到了这种境地，金钱就是唯一还能倚仗的东西。”
杰戈后仰靠住一棵树，望向层密林叶间隙里天光泄下的点滴，他跟伦娜没有跟斯拜尔这么熟，但也算能常常见到，知道以她的水准在三十岁前有望三阶，如果打定主意要离开，基本没可能逃过被回收血脉的命运。留下来也不意味着会好过，除非她能找到一个天赋远强过她的对象结婚，不然以这样的天赋滑坡速率，不出三代很可能也要被归到弗尔特斯里。
“如果提到了回收血脉……”良久之后杰戈才重拾思绪，“达伊洛也知道并且赞同这件事情？”
“应该吧，”斯拜尔拨开一丛叶片被挫去一部分的灌木，“大人物们的事情我们没处知道，但再怎么说达伊洛也是不想看见依达法拉自己内部乱起来的，那跟后院起火无异。”
杰戈“唔”了一声算是同意，一抬眼见斯拜尔保持着弯腰的姿态好半天没有动静，就赶忙把脖子伸了过去。
只见灌木后方，一头被开膛破肚的白色牝鹿摊在一堆泥泞的枯枝败叶里，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它的眼睑唇舌与胸腹创口处，堆满蚊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