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舍与取
细软轻薄的白纱窗帘全然不足以遮住窗外淌入的天光。
杰纳在药草的清苦气中醒来,望着窗帘缝隙里的光三次隐入云间又重现天边,等到那一隙光明再度缓缓黯然下去之后,他才像是真正醒过来了一样,稍微动了动。
又过了许久,他才动作缓慢地起了身,伸手拽了拽床帏外那条从垂悬下来的绳子。房门应声打开,进来两个侍女跟一个男仆,其中一个侍女还推着一辆银色的餐车,两个侍女进到房间后并未靠近,而是各自从餐车下层取了一些瓶瓶罐罐然后去往浴室,男仆则用最上层的圆肚镶银茶壶倒出一杯隔了老远都能闻到苦味的茶,杰纳在他从沏好茶到走到床边的间隙里也慢慢挪到床边,接过茶杯的时候免不了稍稍皱了皱眉头,但还是不发一言地喝了。男仆则在年少的主人将茶水饮尽之前,将床帏和窗帘都束好归于原位,等他从杰纳的手里接过已经空掉的茶杯的时候,两名侍女也已从浴室出来,向着床边的主人行了一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等用另一只茶杯漱过口之后,满嘴的辛辣苦涩才算是稍作消减,他缓了一会儿,起身往浴室走去。正收拾茶具的男仆被主人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望着他那脚步虚浮的样子赶忙冲到旁边扶住,杰纳没有推开,不知是没有那个意愿,还是单纯地没有那个力气。
早先进到浴室的两个侍女已经配好了药浴用的药汤,不算小的浴池里的热水呈淡淡的灰绿色,整个浴室弥漫着与方才的药茶差不多的气味,这让杰纳多少有点反胃,男仆则一面帮着他换下已经称不上平整的睡衣一面征求着主人意见。
“今天的早餐有卡塔圆派、白面包和歌罗西汤,配有黄酪、蜂蜜、奶油和橘子酱,您想用哪一种?”
早餐……杰纳有些迟钝地思考着,卡塔圆派是一种在多层表皮里塞满糖浆和碎浆果的菜肴,因为过重的分量和甜度甚至能在不太正式的场合充当主菜,眼下他的口中舌尖仍残存着药茶的苦味,实在是不想吃甜得过分的东西,歌罗西汤则是一种使用了大量的香草和块根的南部汤品,口味以酸为主,他认真地想了一下,觉得满嘴又酸又苦的话他大概真的会吐出来。
“……白面包,”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发出低哑的声音,“配奶油和橘子酱。”
他的嗓子本就没能恢复完全,连着几天早中晚各半壶的药茶更是加重了这种情况,让他现在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昨晚对着月亮嚎了整整一宿的雪狼崽子。
“是。”男仆恭敬地应了声,带着他换下的睡衣离开了水汽氤氲的浴室。杰纳瞥了墙上那面半身镜一眼,隔过迷蒙的水雾也清晰可见,自己身上从锁骨向下,密布着多道延伸到两肋和小腹的淡红色疮疤,甚至左右各有一道沿肩脊过肘弯延伸到小臂,现在的它们已经带不来多少痛感了,或者说,在他所遭受的所有可见与不可见的伤害里,这已是最轻缓的一种。
这是他被救回来后的第六天。
云端之城聚集着当世最纯粹最优秀的医者们,这让他在第二天的夜里清醒,第四天的早上恢复行动,包括满身皮开肉绽过一般的伤疤,也已不复三天前那暗红色虫豸似的狰狞样貌,他隔过水汽与镜面端详着那些浅红色痕迹,觉得至多再有半个月,便不会再有任何痕迹。
他近乎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而沙哑的笑音。
尽管药浴用的水液的气味和触感都不是那么让人愉快,但杰纳还是按照嘱咐泡到了池水微微泛凉才起身,冲净身上残余的药液后,在男仆的帮助下换了一件胸前和袖口都堆着褶子边的白衬衫,领口的缎带照例是火焰流转般的红色,极衬他的眼睛。
他坐回卧室里的镜前,由着男仆用针梳将被水汽浸润的白金色长卷发梳顺,这让他想起之前某些起迟了的早上,为了节省时间,用风直接将头发里的水分吹干,偏偏他是卷发,简单粗暴的下场往往就是顶着一头蓬松的大卷急匆匆地赶去上课。
他垂了垂眼睛,顿了一下,索性干脆闭上,基本到这一步才算是走完了早餐前的所有流程,已经成功激起了他又一轮睡意。
他就这样昏昏欲睡着,就算是听到有人在已然大敞的房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也没有睁眼,只是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莱森,是谁来了?”
游走在发丝间的梳子随即顿了顿,男仆微微俯身道:
“是伦泽莱洛特先生。”
伦泽进到房间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杰纳披散着半湿的长发坐在镜前,没睡醒似的闭着眼,无论是神情还是任何能窥见的地方,都没有苦难和伤痕存在的迹象,世家与公爵家的幼子仿佛从来如此,他一直,也将永远这样懒散而平和地生活下去,无需挂念家族派系倾轧,更不用为前程生计忧心。
直至男仆告知他才睁开了眼半转过身来,向着他稍微笑了那么一下,并不明显,却很真实,仿佛有温和的柔光流淌在那双火焰色的眼瞳里。
伦泽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比起与洛斯罗蒂公爵有六七分相似的德奥,以及一看就跟母亲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自己,杰纳和艾克蕾尔其实跟双亲都不太像,反而更像是那位嫁到风信公爵家的祖姑母生下的女儿,他们的表姑,也是现今国王侧室黛琪·维利安夫人的母亲,铁壁公爵夫人希莱斯安娜。
几百年前因平叛而从地方小贵族发家的克莱伊家族而今早已不再尝试介入普林赛斯一滩浑水且时不时便要洗牌的军界,多代之前就已转向从商从政的道路,国内最繁忙的海港正位于洛斯罗蒂境内,同样位于领地内的蔷薇堡更是普林赛斯最繁华的临海城市,无论此后的历代家主是否精于此道,总不至于落到亏损的境地,但从政方面,克莱伊们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在伦泽看来,无论是尚未化骨的本代公爵还是上代乃至上上代,似乎都是不怎么会站队的样子。上上代将膝下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失去妻子、意外继承爵位的伊德罗斯家的幼子,却不曾想到那位最在意的、成为普林赛斯的王后的却是亡妻所出的女儿,上代则一味支持同胞姐姐,全然没有试图让姐姐及子女与那位莉雅王后修复关系,至于本代就更不必说了,甚至跟着伊德罗斯一头扎进了莫特斯平原的战局里,成了最不受待见的主战派的大头。
同样还没过去几天的伊德罗斯之死,即使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也与世家关系匪浅,毕竟自战事起,让伊德罗斯从这个世上消失就绝对成了世家所乐意得见的事,而世家的愿望,少有终未成事。
伊德罗斯与克莱伊接连亡故之后,本就没什么争斗之心的国王陛下想必会很快停战,伊德罗斯虽然在活着的时候确实不受待见,但怎么也算是陛下的舅舅,从旁系拉来继承爵位的孩子更不会同陛下做对,就算一时失势,也不会有人敢招惹得太狠,但与陛下非亲非故的克莱伊会如何就不好说了,就算希莱斯安娜夫人有心惦念表兄,那位被硬塞给国王的黛琪夫人却未必敢提。
洛斯罗蒂公爵未必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所以当初他才以公爵长子的身份就读红院,接触并成功娶到了世家出身的母亲,想来当年他所图的并不仅仅只有魔力。而在他原先的计划里除开让达到一阶的儿子继承爵位外,只怕也要用唯一的女儿艾克蕾尔去拉拢国王那边的人,艾克蕾尔没有魔力也不要紧,克莱伊家族的女性外貌一贯出众。但这样近乎吃里扒外的行径无疑会激怒伊德罗斯,所以伊德罗斯提出无理要求的时候,才会……
他闭了闭眼睛。
“哥哥一大早过来还没有用早餐吧,”少年低哑的轻语引得他睁眼注视,杰纳已经站起身来,伸手向他身后的起居室示意了一下,那里已经多少传出了些侍女们布置餐具和菜品的动静。
“要一起用一点吗?”杰纳不动声色地多看了不知为何比之前更加苍白的哥哥两眼,礼貌而乖顺地提出邀请。
“好。”伦泽叹息一般地承应。
明眼人都看得出长桌两边的人其实都没什么用餐的心情,伦泽近乎食不知味地喝着那盏据说极具南部特色的歌罗西汤,该说的话在心里预演了好多遍。
杰纳则相当慢条斯理地咽下了嘴里涂抹着奶油和橘子酱的面包,望了总是不经意间就显得一脸沉痛的兄长一眼。
“是前来护送公爵棺柩和我回洛斯罗蒂的使臣要到了吗?”
尽管声音沙哑,他的语气却轻快地像是在问哥哥今天的早餐怎么样。
伦泽握着银汤匙的手顿了顿,抬眼望向长桌对面的杰纳。
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
杰纳没有说话,只是状似整理地拨弄了一下衬衫袖口堆叠着的繁复花边。
那是普林赛斯的贵族们所热衷的风格,在崇尚清简且魔法师比重极大的世家通常没人这么穿。
伦泽一时无言。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盯了那只汤匙良久之后,伦泽才低声问了一句。
杰纳似是很轻松地点了点头,一面摆了摆手让起居室里的侍仆们都离开,一面端起一杯清透泛黄的花草茶抿了一口,问。
“来的都有谁?”
“从洛斯罗蒂来的有玫瑰港伯爵的次子,埃斯托·麦尔加,还有狭湖男爵,你应该更熟悉希莱斯安娜姑姑派来的绿厅伯爵的第四子,彻里特·霍兰,之前我们一块儿打过猎,”他停顿了一下,“陛下还派来了行宫卫长,爱德华·索哲,以示荣恩,当然,他们都会先到托夫里斯等待,不会进到依达法拉的警戒范围。”
杰纳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听着侍仆们轻手轻脚地关上了起居室的大门。
伦泽在心底苦笑了一下,知道他们两个对这件事都不感兴趣,而杰纳想问的,也不会是这件事。毕竟所谓荣恩不过是一个样子,做给仍在莫斯特平原与普林赛斯拉锯的兰沼人看,也做给身为世家的依达法拉,与依达法拉之前的达伊洛看。
他等着杰纳继续发问。
杰纳不急不缓地用餐巾将指间一点零星的奶油和面包屑擦掉后,用一只手撑住下巴望向窗外,城庭中栽植的红松稍逊于林间的同类却仍然高大,杰纳盯了那透过枝叶在玻璃窗间乱摇的光影片刻,才缓慢地、近乎漠然地问道。
“早在燃湖战役之前,父亲就已决定要将我送到伊德罗斯那儿去,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