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诅之宴
——找到了。
这是伦泽的第一反应,但丝毫没能为此生出任何可能的欣喜与松缓,紧随着这个念头到来的就是从心底如水涨般蔓延的冰凉与恐惧。禁制破除的瞬间在其后堆积已久的力量和气息就如同脱卸枷锁一样向着外界涌出发散,那湿热的、满布血腥气的风仅仅只是边角的擦蹭,就令人的血肉滋生出一种如同自内向外烧灼腐烂的感觉,尽管魔力在下一瞬应激而发主动隔绝并开始抵抗这不详的气息,仍旧让伦泽不可避免地战栗了一瞬。
风的外涌随着内外环境的联通趋同而息止,洛欧斐探出左手遥向门后黑不见底的廊道,数只泛着堇青色光芒的翎蝶再度自他素若无质的指尖析出,义无反顾地没入黑暗深处,在翎蝶们消失于视野的同时,洛欧斐闭上眼睛主动隔绝了自身视觉的干扰。
片刻沉默。
没有任何回传的声音或者波动,年轻的院长面上也没有任何可能的讶异或者痛苦的神色,他睁开了眼,平静地望向了一片惨白的伦泽。
伦泽确定没有看到翎蝶回来,他应该是主动放弃了对翎蝶的维持,单从神情上看走廊的另一端应该没有危险,但出于某种尚不可知的理由,他认为没有必要多看。
他的身形显而易见地晃了晃,张了好几次嘴,才勉强挤出一线低哑。
“……去把其他人都叫来吧。”
他们身后的两名卓穆尔对视一眼,身形魁梧的那个在同伴的眼神示意下望向了一直没有显露任何态度的洛欧斐,直到他点了头才行礼应下,转身离开。
伦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晦暗的空洞行去,洛欧斐注视着他的背影,最终还是跟着他一起进去,直到身后那个卓穆尔也犹疑着迈步跟上,才稍稍偏头回望一眼。
“保持五步以上距离。”
那位瘦小的卓穆尔心下一惊,恭敬地应了是。
走廊并不长,但十分狭窄封闭且晦暗,越是向前,大量血液曝露于空气的腥锈气味伴随着某种异样的潮热的感觉就越是分明,这几乎让伦泽产生了一种行走在某种刚被杀死的巨兽体内的错觉。脚步声在狭窄的廊道内回荡,一点幽微的火光也渐渐从昏暗的尽头流淌出来,他的嗅觉几近失灵,无从判断这味道是否比刚才更加浓郁,但心里却知道这几乎是一定的。
灯火渐近,在一片昏暗里勾出了出口影绰的轮廓,他深吸一口气,跨出离开长廊的最后一步。
饶是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在这方面也当得起一句见多识广,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仍觉得心跳几乎都为面前的扭曲与血腥所震撼而停了一拍。
这个房间原本应该确实只是一个储存物品或食物的地窖,似乎是在废弃后再启用时才被勉强修葺了一下充作一个临时的歇脚处兼会议室,房屋四角各有一架锈迹斑斑多处破损歪斜的高脚烛台,在各自不同的完好部分插着一支不知是用什么油脂提炼成的灰红色的蜡烛头,烛泪滴沥于地宛如血泊。
这些仅剩的光源贴近墙壁,映亮了破烂灰泥砖缝隙里密密麻麻攀满的黑色“藤蔓”,最细的几乎跟发丝差不多,从墙角到天花板有如溪流汇于河川,逐步凝成虬结狰狞的黑色老枝,整个天花板都被这些粗壮的黑色“枝干”攀满而覆盖住了,而它们都是从房间天花板最中央处延伸出来的。那原本可能挂着一个铁架吊灯的地方垂着一个巨大的、漆黑的纺锤一般的肉质团块,尽管整个房间只有微弱的火光映衬,仍能依稀窥见它微末的舒张蠕动与粘稠的表面,而那些攀满了天花板和墙壁的黑色“枝干”与“藤蔓”全都是由它所延伸出来的经络。
“纺锤”的下端比起上端要更加的疏散,有无数粗壮的根须拧在一起再铺展开来,只是这所有的根须都发源于房间正中那张巨大的圆桌,烛光昏晦闪烁,隐约能窥见桌面上也曾绘制过一个规模不小的纹章,其上暗色的根须同样也是越靠近末端越显纤细,仿佛它们本就是生于那下面依稀可辨的的苍白血肉。烛光晦暗里只能依稀看见些许凌乱的白金色卷发和被血液浸润的残破衣物,也许仔细看的话根须的间隙里还能看到原属人类的胳膊或者手……
伦泽想要上前,却被脚下的异样感触所阻拦,他低下头,旋即彻底沉默。
尘埃与血液糅合泥泞的地面上有一个只写了一半的词,单从现有的部分没有任何可能看出原意是什么,但伦泽显然看懂了。
洛欧斐落后伦泽半步,没有宽慰那位苍白的负责人,他的呼吸声时而粗重时而尖锐难成规律,最终缓慢而痛苦地屈起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前方的圆桌上,那血肉凝结出的黑色的“纺锤”正中,兽瞳映出一个正对着他们的、被粗暴掏挖出来的血肉空洞,空洞周围的创面缓慢滴沥着血液蠕动,“纺锤”表面还有多道被不同利器切割出来的狰狞伤口,正是从中渗出的血液构成了团块粘稠而血腥的表面。它们有的已经不再流血开始愈合,有的仍狰狞地绽裂着,似乎无声地诉说那处空洞的形成过程究竟有多么地直接暴力。
伦泽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渐渐止住了眼前的昏花和身体的颤抖,他努力扳直了身体,强迫自己既不要去看根须处那些可能残存的人类肢体,也不看那些正在渗血蠕动着的狰狞伤口。
“……这是个仪式,对么?”
“……”年轻的院长片刻沉默,终是点了点头:“对。”
“可以……有可能查明指向吗?”他艰难地提醒自己注意措辞。
“我会尝试。”他说,但伦泽也知道最好不要怀抱希望,他们都清楚德兰在这方面的了解和累积都几乎是空白的。
“这并不是……并不是一般的兵器或者魔法可以破坏的,”他艰难地端详了一会,几乎有些不成语调地说,“但如果是你——如果是你的剑……还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尽可能剖除异状,恢复原状的可能。
洛欧斐侧过头来看着他。
伦泽扯了扯唇角,也只能露出一个根本不能称其为笑的笑容。
“就算已经无法查证仪式的促成条件,也可以判断出这是个相当庞大的仪式,它的指向——”洛欧斐环视了房间一眼,“不会在原处。”
伦泽闭上了眼睛。
这个规模的仪式的构成不仅破坏了他的血肉,更有相当大的可能损坏甚至直接侵蚀了他的灵魂。
“就算能尽可能地剖除异常……”
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伦泽低声说。
就算能瓦解掉这些异常部分,可残留的损伤和侵蚀却无法复原无法抹除,伤及血肉算不得为难,毕竟依达法拉是传承数千载的医者家族,但如果灵魂也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呢?
洛欧斐无言地注视着那个被生挖出来的血洞。
从残存的痕迹来看这个仪式没能彻底完成,但就算这个不完整仪式所造成的损伤程度还不致没有任何办法挽回,作为媒介的杰纳也有九成九的概率再也无法使用魔力。
这对一个魔法师,一个这样家族出身的孩子来说,是何等的残酷与无法接受。
“……我会送他回洛斯罗蒂,”良久后伦泽嘶哑地开口,“等他痊愈,我就送他回洛斯罗蒂,跟艾克蕾尔一起留在那里,就算他的伤势、他的残余症状让他无法继承爵位甚至任何一个头衔,艾克蕾尔也能保证他衣食无忧地度过一生,就算没有了魔力……”
就算没有了魔力。
他也能继续……活下去。
洛欧斐一时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
“灵魂层面上的侵蚀和损伤,最好能由家主来动手。”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伦泽满面苦涩地摇了摇头,“家主不可能、母亲也不会让她离开云端之城,卓穆尔们想必已经回报到城庭,如果母亲知道杰纳即使能活下来也无法再作为一个魔法师,就根本不会再做任何的尝试和努力,她会直接告诉卓穆尔按已被影化污染的反叛者处理,不会有机会让我带他回去。”
“我并不是医者。”洛欧斐看向他,强调一个两人都清楚的事实。
“是啊。”伦泽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
仿佛已是必死的定局。
洛欧斐望了他片刻,末了稍稍阖了下眼睛,旋即回身,望向那个仍在昏晦长廊里立着的卓穆尔,向他出伸手来。
那位或主动或被动听完全程的卓穆尔无声地自斗篷里掏出一整卷包裹好的刀具,双手递给眼前的院长后,又无声地退回到走廊里。
“你处理足够。”他道。
伦泽接了过来,一时怔愣。
随后他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应该是那些血肉只是被透过仪式传递出的气息与力量影响衍化而生,虽然无法为普通的兵刃与魔法所伤,但也还没到非王剑处理不可的地步,以他现有的情况和能力,应当也足够处理。
不等他想要道谢或是做出其他任何可能的表示,就看到年轻院长摊开的掌心中静静卧了一枚一个指节大小的蓝色椭圆晶体。
伦泽的眼神不由一凝。
王庭的悲泣,蓝樱的树血……
“在燃尽之前完成。”他说着,拈住那枚晶体作势要放在那满是血污痕迹的桌上,有冰随着他的话音在桌面凝结成型,他的指尖擦过晶体浑圆的表面,立时便显出一痕焦斑,以及中心明灭的红迹。
随后他沿表链取出口袋里一只暗金色的怀表,它并非是常规的圆形,而是一种看起来有点硌手的八芒星形,它没有表壳,只在暗金色的盘面上内嵌了一个稍小一圈的白色表面,他盯了那只怀表片刻,对伦泽道。
“结束之后,天亮之前,必须打下第三根。”
伦泽努力动了动唇角,似乎想扯出一个苦笑来,但他最终放弃了,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