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骨华
即使是倩曼,听得这个结果时,呼吸也不由得断了断。
“——死了?”她听得自己的声音几乎都有些变调,“媒师的领袖死了?”
“是的,没有人知道是具体怎么回事,”阿诗兰回答道,“第一个发现的是一名祭司,也简单进行了查验,没有外伤,也没有疾病的痕迹,那之前也没有虚弱的迹象,毫无理由,但就是彻底失去了生命。”
“先祖们本来都很害怕,但随后赶来的侍从似乎并不觉得意外,按他的说法,被选做领袖的媒师似乎都无法活得太久,这一位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他会跟在她的身边,本就是为等这一刻到来。”
倩曼似有所觉,眼神微微一凝。
“他收敛了她的遗骸,应该是用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方式进行了处理,据在场的祭司们回忆说,数日后他抱着一卷毯子回来,里面已经是一具完全没有了皮血肉,像玉石一样甚至能透光的骨骸。”
“白骨被葬在了池底,并不是在水中,而是在更深处的、某个只有祭司们知道的地方,那名媒师做完这一切后就离开了,说失去领袖商队大概会有几年不再前来,等水底开出第一朵花的时候,白津就算正式落成了——当时大家都没有听懂那话里的意思,哪知大约过了三个月左右,负责看守水池的某位祭司便透过池水发现,真的有什么东西从池底长了出来。”她偏过头在周遭打量了一下,最后向着温室一角的一只铁皮水壶轻轻招了一下手,一缕细细的水流被从壶嘴中引出汇集到她的掌心,伴随着凝结时的轻响,绽出一朵精致小巧的花来。
倩曼接过那朵冰晶凝成的花,它只有约四分之一的掌心那么大,那花朵在她指尖被翻覆打量,确定不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种植物,硬要说的话它的形态可能接近于某种重瓣的莲花,但在个头跟花瓣厚度上又相去甚远。
她正打量着,那边的阿诗兰已经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甜梦酒,随手凭空凝出三朵形态无二只是显得更粗糙些的冰花来丢进酒杯,凝实的白色在暗紫间飘荡沉浮。
“这应该不是植物吧,”先知最后翻检了一圈,头也不抬地问道,“无论是在《王缄》中还是那些自白津来的货物里,都没有相似的存在。”
“是的,”阿诗兰放下酒杯,冰块撞上杯壁又撞到一起,发出细微但清脆的声响,“它并不是活着的东西,质地接近于骨骼,但又莫名其妙地有些玉质感,对,”她轻声道,“根据见过那位媒师领袖的遗骨的祭司们的记叙,它的质地与经过处理后的媒师遗骨无二。”
倩曼捏着那朵冰花一时不言,得有几千年没发生过这样的情境了,以她的眼界和知识,竟也想不明辨不出这东西的本质来。
“虽然没有生命,但它毫无疑问是在生长着的,地系魔法中有一类就是可以通过魔力催生晶质与矿物的,至少在我看来二者类似,只是我们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催动了骨花的生长,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它停下。”
倩曼指尖的冰花顿了顿。
“那花随着时间的生长越来越多,先是开满了潭底,后来有些蔓出了水面,骨质的长藤铺散开来,将大半个祈祷厅铺了个遍,”她摇摇头,“自然那是之后的几千年才慢慢发生的事了,后来有祭司探明,我们所能看到的骨花应该只是少数,更多的未能长出池底的花朵正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向下或是横向生长着,以它寒暑不畏可穿金石的特性来看,白津所在的谷底,早晚有一天会被这样的花掏空。”
“不可根除么?或是稍作修剪?”
阿诗兰摇头。
“花朵的数量应当是有定数的,姑且不说它的质地比看上去更坚硬,想取一部分没那么容易,早年也有祭司试图截去部分,但都会以很快的速度补生回来。”她似是稍稍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有些事我虽然无法确证,但白津人难以离开故土,与骨花应该脱不开干系。骨花不是活物但也不是死物,不但会生长,更会散发一种香气,据说最早的时候只有贴到极近才能闻到,后来只要在祈祷厅就能闻得见,再往后据说整个白津都可以闻见,也就渐渐没有人再提及了,大部分人都已经意识不到这种气味的存在了,只有靠近骨花的人或者那些常年进出白津的艾柯商人才会有所觉察。”
具体是什么样的味道即便倩曼有心探查也知不太可能得到答案了,阿诗兰身为兰契,身份尊贵,此前不曾离开过故土,她又显然不是白津的圣职者,应该也没有多少近距离接触骨花的途径。单从只字片言间所得的信息尽管不少却仍不够,至少她无法从中看出原理与目的,也暂时无法判断问题在于那具被用特殊手段处理过的遗骨还是媒师这个已然消失的族群本身。
她正沉默着,对面的阿诗兰便将手伸向腰后,摸出一把小臂长短的猎刀来,连带着狼皮缝的软鞘一道解下放在桌上向倩曼的方向缓缓推了过去,想是一直随身带着,所幸头发够长,卡在后腰也一直未被看到,如果楠焱祭此刻仍在这里就会认出,荒原上的那晚阿诗兰正是凭借着这把不怎么起眼的猎刀与骸骨之廊排名第十一的月鹫僵持的。
“先知大人若想知道更多可以看看这个——我听闻除了少数高阶祭司,先知城中的祭司们都不允许配备武器,这把刀今后便任您处置了。”她轻轻地道。
倩曼看了她一眼,接了过来,猎刀自软鞘中脱出,落在手中有些甚于预估的重量,刀身呈一种并非金属质感的银灰色,倩曼捏着银质的刀柄翻覆几下,缓缓伸出左手在刀身上轻轻触了一下,指尖接触的地方便立时爆出一声响亮的噼啪声。
她看了对面无甚表示的阿诗兰一眼,左手指尖处暗紫色的纹路便顺肌理攀援而上,几乎要蔓延至手背,这次手指再擦过刀身时就没再出现那样剧烈的响动了,反像是抹去了一层厚厚的积灰一般,露出森白的内里。
白津——或者说媒师的力量,果然在某些方面是与德兰相斥的,只是媒师如今绝迹世间,而白津与之牵系不过寥寥,才让她这样轻易就将刀身上白津施下的术法与祝福抹了个干净。她将抹干净后轻盈了不少的猎刀对着灯盏照了照,尽管心里已有猜测,但看到那如玉质般的半透质感后仍不免心惊。
“这是——”
阿诗兰轻轻点头。
“祈祷厅的祭司会为每位兰契制作一把武器,虽然未必用得上,也能算作某种身份的象征,所用的材料不是别的,正是祈祷厅内蔓延堆积的骨质,取有些年份久远凝结到一起的大块打磨制成,所以成品通常都小巧些。”
倩曼正以拇指抵住刀身稍稍施力,确定它的硬度远胜玉石或骨骼,听到阿诗兰说成品小巧,轻怔一下问及。
“我记得你的侍从手中……”
达伊洛一行初至赛瑟丽茨宫那晚,阿尔伯特曾替凯瑟琳解围,当时他所用的似乎就是一把随身佩戴的纯白色长剑。
“还是有些区别的,”阿诗兰解释说,“骨质堆积没有那样大的块头,特勒的兵器通常是用其他材质里掺入一定量的骨质粉末制成,只是守卫兰契的特勒特许额外的分量,才令整把剑看起来都是纯白色的,其实一闻便知,直接用骨质制成的兵器也会带有骨花所独有的香味,只是掺入了粉末的兵器则不会有,”看着倩曼眼中的迟疑她赶忙又补了一句,“只是……您大概是闻不到的。”
倩曼顿了顿。
“为什么这么说?”
“几千年前白津还未完全封闭的时候,周遭风雪也不是永无息止之前,不仅是白津商人外出做生意,也会有北境的商人入内贸易,只是无论是空气里的香气还是兵器上的香气,他们都无法闻见,就像在荒原上时我借了那位达伊洛小姐的血,也仅仅只能闻到血味而已。”她答道。
尽管只能说是毫无意义的虚衔,但真要论起来倩曼是当称凯瑟琳一句长公主的,多年前就已查明,只要是出身达伊洛一族直系的族人,在到达一定的失血量之后,都可以从血液的味道之外辨别出一种额外的香气——那是德兰王脉的血香,据说其中蕴有世人无法拒绝的权柄,在某些特殊的存在身上,血香的气味甚至能够完全取代血液本应拥有的锈蚀气味。
血香,倩曼的心底忽地危险地震了震。
“那种……香味,”她终是开口问道,“大概是什么样的味道,是类似于某种已知的味道还是?”
想也知道必不可能,就连那骨花都不是脱胎于世间任何已存的生命,更遑论它所散发的香气了。
果然对面的阿诗兰摇了摇头,斟酌片刻后说。
“并不是任何能直接拿来套用的气味,在我看来与其说那是一种切实的味道,不如说是一种感知上的反馈,”她想了想继续道,“粗略闻嗅的话极淡,很容易被忽略,但如果有心深究,那味道就会慢慢鲜明浓厚起来,就如同要首先确定它的存在,才能闻得到它真实的味道一般。”
猎刀落回桌面,所幸软鞘垫着,并未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响声,阿诗兰惊了一下,抬起头来去看倩曼,当下不由怔住。
那位素来精致漂亮到有如人偶的先知面上,确确实实露出了可称震惊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