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触怒
——虽说是鹿,但粗略一眼看去,它的肩胛怕都已经有常人高低,若是加上脖子,大约比寻常人还要高出一头。它的头顶生着一丛巨大的淡灰色的鹿角,其上覆着一层短短的白色绒毛,有开着花的野藤在其间缠绕。
亚伯多少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随后轻轻地退了一步,似是不愿惊扰那洁净的生灵。乔丝琳·伊格特兰德虽已经握着自己贴身的软弓,却并没有持箭亦没有拉弦,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不愿生事的意味,稍作权衡后,两人默契地一起朝后退去——哪知还没有退够三步,林中不知从何传出一声轻轻的鸟儿鸣啭,正专心致志舌头舔水的白鹿立即警觉地抬了头来看,刚好看到对岸两个鬼祟欲退的人影。
两人一鹿就这么隔着一方清澈水塘久久地对望着,哪一方都没有试图率先做出什么举动,亚伯望着白鹿柔和平静的暗琥珀色眸子,也慢慢地松懈了身体,白鹿不安地抬起前蹄踩了踩草地,却犹豫着,并未立即跑开。
亚伯从这样的举动里多少得到了点儿肯定,他微微压低了身子,极轻极慢地一步步挪到水塘边缘,白鹿短短的尾巴不安地甩了甩,在原地踱了几步,却仍未直接逃开。
亚伯便这样尝试着接近——一点点迈入泥滩,水没过他的脚背和靴子,一步步走到那头巨大的白鹿的身边去。那白鹿似乎也多少通了些人性,只望着慢慢靠近过来的亚伯,然后,慢慢地将生着巨大犄角的头颅低了下来。
亚伯微微松了口气,脚下踏上林间多少湿润却坚实的土地,他试探着伸出手,想要碰触白鹿的毛皮。
耳畔忽起风啸,一支白羽箭擦着白鹿的头角而过,狠狠楔入它身后满覆绿苔的树干里,垂着头的白鹿霍然一惊,不待亚伯再有动作,立即转身逃走了。亚伯多少心惊地回头望去,乔丝琳举起双手示意清白,但这片幽暗的林地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无旁的身影。
他重重叹了口气,上前几步伸手拔了扎进树干里的箭矢,重新淌过浅水到了乔丝琳那边去,乔丝琳也自身后的箭筒抽了一支箭出来,两厢一对,立刻便看出不同来——乔丝琳所用的软弓弓身弯度较大弓弦较短,配套的箭矢自然也比寻常硬弓短上一些,又是世家所作,箭杆用的是西境特生的白杉,这种木材硬度绝佳却又十分轻巧,恰好弥补了软弓的弓力不足,而方才射出的那支暗箭,虽说比起寻常制式的箭支也要短了一些,但终究大是不同,且箭杆用的只是寻常的桦木,虽说色泽相似,但纹理手感上的差异,怕就是个外行人,细看之下也是能够看出的。
亚伯犹在蹙眉,乔丝琳却轻嗤一声摇一摇头。
“就这样的挑拨手段,且不说下作,也太过粗陋了些。”
亚伯心头又是一沉。
那放暗箭之人的心思不难猜出,无外乎是想要挑拨世家关系,又或抹黑伊格特兰德的名声,但这么轻易就会被揭破的计策,着实有些拿不出手……
一股凉意忽地蔓上亚伯的心头,连他都能意识到其中的不合理处,这一箭的用意又怎会那么浅陋。
他二话不说,抬腿便向来路跑去,乔丝琳虽然不解,但仍是收了两支箭矢在背后,随着亚伯一路往回跑。两人一路踏着来时的足迹,却越跑面色越难看——方才被踏出的痕迹已经被一层新生的草丝遮掩了大半,待到两人寻到原本应是留在林边的马匹时,马匹的身后也已是一望无际的绿荫。
亚伯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一夹马肚便如离弦之箭飞窜出去,直向众家休憩之地狂奔过去,绿地绵延,一路行来甚至听得到那些本不属于此地的绿植被强行催生所发出的沙沙声音,两人未至人群,就已经能听到一片呼号吟诵的声音。
结界已然撑起——不止一重,各色闪光的壁垒堆叠一处,汇聚成耀目的光的高墙,火焰燃烧,风刃割裂空气,一齐招呼向那白色的身影。因为隔得太远,亚伯只能看到那头白鹿在刚刚凝生的绿地上躲闪跳跃,它想要逃开,但另一边也有掌心蕴有魔光的魔法师恭候一旁。
洛欧斐面前也撑着一张泛着堇色光辉的结界禁制,与他一道挡在两个女孩身前,凯瑟琳自他袖袍的缝隙里小心张望着,除了动静惊人的术式魔光以外几乎没看到什么东西,洛欧斐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铭有十三片叶子的银色指环轻微地闪了闪,却并未直接在他掌心化作剑形,洛欧斐微微蹙着眉头,长睫掩映下一双堇青眼瞳凝结成冰,野兽的瞳中映着那惊惶跳跃的生灵。
包围圈一再缩小,白鹿就算再敏捷也抵挡不住这样多强大的魔法师的联合阻击,一次躲闪不及里它被一道电光劈中了后腿,雪白皮毛上立时绽开了鲜艳的红迹,本就疲累,再加上这样的伤势,它挥霍尽了全部的力气。
在它身上又多出数道伤口之后,一众人攻势渐止,只默默注视着白鹿披覆血色,摇摇欲坠,推换眼神间,似是思虑着由谁去完成这最后一击。
白鹿一瘸一拐地挪动了几步,无力地抬头望着周遭神色不善的人类们,它想要逃,想要回到森林,却再没有机会了。
茫然流转间它的头颅忽然一定,旋即像是认准了什么方向一样走着并不那么平滑的直线一路过去,最终将将停在了洛欧斐面前。
人群一时寂静。
白鹿并没有再坚持多久了——随着它前腿一屈,壮硕如小山般的身躯轰然倒地,它歪倒在初现腐败的浓绿里,哧哧地喘着粗气,只有一双眼睛好像仍旧心有不甘似的望着洛欧斐。
——它记得那个气息,尽管并未亲眼见证过,但那一脉传承着的封印与威压至今仍旧留存在他们的血脉里。
洛欧斐放下了挡住两个女孩视线的手,望着濒死的白鹿,并无言语。
但在这时,那白鹿却好像突然激动了起来,满布斑驳血痕的四蹄胡乱地蹬踏着似乎想要重新站起,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血沫漫出唇角,洇湿了颈项处一大块雪白的毛皮,但它顾不得那些,它只抵死张望着那人身后的那个女孩,生着一头樱色卷发,皮肤白皙干净,透着不甚明朗的天光看着像是一只易碎的瓷器——
为何——为何——隔过漫长岁月,隔过数百代传承记忆,再见时却已是这般形状,再无法表露寸缕。
被一剑砍断颈骨咽喉时,它仍这般满心不甘地想着。
下手砍出那一剑的是沃野城的伯爵,是个年近四旬,大腹便便的小个子,他也不顾周围众家目光,几剑彻底斩下白鹿的头颅,拎着那双硕大的角将它的头颅举起,骄傲地仿佛在炫耀什么战利品。洛欧斐不着痕迹地挡去了飞溅的血花,挡住女孩们的视线不叫她们看这样血腥残忍的一幕。
凯瑟琳有些战栗,半靠在祭的身旁脸色发白,祭只当她厌恶杀戮,只握着她的手聊做安慰。
但是凯瑟琳记得那白鹿的眼睛——那美丽的生灵在濒死时的挣扎与恐惧,那双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仿佛要说的话还有一千句一万句。
只是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镬住,一片冰凉难以呼吸。
奥顿甚至没有来得及炫耀他的丰功伟绩,随着白鹿身死而逐渐褪去异常鲜艳浓绿的林荫深处便传来一声极为凄惨却又极为愤恨的啼唳——仿佛是鸟,又像是什么猛禽,不及众人反应,林荫深处便起一道疾风,裹挟着苍白的烟气径直向人群劈刺过来,反应最快的几位一阶魔法师联手撑起结界,那尖锐的白矢猛地撞向魔光流溢的障壁,一击不中,便迅疾地窜回林中,只留壁障上细密扎满的的白色翎羽,与结界抵触消耗着,散出丝丝苍白烟气。
奥嘉莉娅指尖漫出淡灰色的暗流,不知在结界之上划出了什么纹印,随即猛地自内向外推开,结界壁上扎满的翎羽便被尽数震开坠落在地,见状,众位一阶也多少松了口气,试探之后,慢慢撤去了防御。
虽然并没有人在方才一击下被破防,但那一下正面硬撼仍旧震得不少人脏腑如焚冷汗齐出,当下也只有抓紧一切时间调息,毕竟谁也不知道那只魔物是否还会卷土重来。
琳撤回了搭上奥嘉莉娅肩头的手,迈出两步到了方才结界的范围之外,不顾旁人劝阻蹲下身去,拾起一片雪白的翎羽,她直起身来的时候许多有心要看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祭司笑话的人都哑了声音——琳的指尖也罩着一层灰色的光流,比奥嘉莉娅的颜色稍浅些,却显得更加精密,无一丝一毫多余。那光流裹住那片小小的白色鸟翎,结成一枚拇指大小的晶体,琳细细端详之后,目光在在场诸位世家之人面上一一停顿,终了收敛声息。
月鹫——骸骨之廊排名,第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