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休憩

    时近正午，打扫完战场后众家一经合计，决定寻一个安稳的歇脚处稍作休整。杜德丝家族作为此次猎魔活动的东道主，拿了舆图商讨考量后，最终择了向北方向上一处小湖塘，余下参与者并无异议，便一道整备马匹，出发北上。祭初听多少惊异，后来听了夏格瑞瑟的解释才知晓，达坦纳虽是荒土，但也着实还没荒到那个寸草不生的份儿上，若是换了雨季末雪季始的那段日子来，这片荒野大约也勉强算得上是一片稀树草原，只是不比学院所处的西恩特紧邻的泊蒂娜那样，荒原草植多是一季植物，雨季生长，雪季凋亡，风季便成了这般荒芜景象。

    被夏格瑞瑟挑了话头，凯瑟琳也生出了些兴致，讲了好些在外祖家的趣事，也提了自己曾随着三位表兄到泊蒂娜草原上骑马驰骋，倒惹得常年被拘在杜德丝城庭中的柯蕾莎多少羡慕。祭只握着缰绳老实坐在马背上，虽说杜德丝家顾及着几个年岁尚小的姑娘选来了些身架较小的马种，但终究是将祭颠得有些散了架的趋势，只道是将以后七八年的马都骑够了。那边凯瑟琳同柯蕾莎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因受了些伤自母亲身边退下来的夏格瑞瑟一面注意着跳脱爱闹的妹妹，一面也留意着只默默不言的祭。

    剑冢一见之前，甚至于在茗萱战役之前，他便早早听说了关于这位继承人的事迹，只是楠焱族内看顾颇紧，直至前次茗国琴会之乱前，外族人基本都是无缘得见这位嫡小姐的，至多只听闻她同她的母亲，楠焱家族族长夫人楠焱怜生的甚是相似，余下的性格处事，一概不知。

    那年适逢茗国琴会，原本只是些低阶魔法师甚至是并无魔力的普通人较量琴艺的盛会，忽地传出了青阳一族将赴琴会的风信，外界都传是青阳一族不愿在世家的阴影下低声下气地过活，是以择了琴艺最为高超的文脉之长青阳若歌参与琴会，待取魁首后迎娶茗国国主，将这块三大世家千年制衡保留的肥肉据为己有。

    虽说末了证明了这般说辞不过是个荒唐的误会，但当年骤起惊疑下三族俱是神经紧绷——思及此他不由得轻轻一哂，想一想那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茗国不过方寸之地，若论国土怕是不及北芸的半个州府，但要紧的是其间的国主一脉是已灭了的凌瑰皇室墨唯家族后嗣血裔，制约国是十二世家体制的附属物，千载前凌瑰为【吞噬】所灭，尚且稚嫩的世家无力相救，只这一点遗血，不管是为了名声还是旁的牵扯，终究是由世家作保护了下来。再到后来久不更替的三大世家对东域势力更迭风起云涌冷眼袖手，但基本上立着世家领土近的国家最终都会归为世家附属，既有附属，便有利益纠葛，而居于东域正中的茗国便成了一处调停地，三族按照约定皆不会将手插到茗国之中，只在风起云涌中保下这点方寸之地，这样敏感的地界如何能给了与世家素来不和的势力，更何况青阳族内素与黑噬有所牵扯。

    消息传来时，当时的达伊洛家族族长，也就是凯瑟琳与洛欧斐的父亲，第二十二任星空学院院长罗尔列斯&8226；达伊洛正携长子造访极东，而楠焱……为着茗国不脱离掌控，同时也极有可能是为了试探达伊洛家族的态度，放了当时不过五岁的楠焱祭出了极东。

    夏格瑞瑟直至今日还记得他听得那消息时的惊愕——但凡族内生有继承人，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将养抚育，哪会这么将个人事尚不知得的继承人就这么扔进很可能有黑噬参与的乱局里，更何况这继承人还是族长的独生的嫡女。

    后来的事情他并未知晓多少，只是知道黑噬确实掺入其里，惹了一通极大的乱子，楠焱族内有名外驻的族人投靠了黑噬，几乎要了楠焱祭的一条性命，好在离极东时二十二任院长并不放心，叫长子跟着一道出去，这才最终有惊无险地捱了过去。作为当时亲赴茗国的助力，先知大人带了另外两族的人马在先知城内住了几日，他虽遵嘱咐并未贸然与其他世家牵扯交涉，却也曾听着祭司们的言语好奇，远远瞧见过这位彼时尚不算震动世界的继承人。

    ——只是个极寻常的女孩子，并未如传闻中那般倾国倾城又或者三头六臂，只常常沉默在旁，不言不语。

    思及此夏格瑞瑟不由又看了楠焱祭一眼，只觉这么些年头过去，并未生出什么太大变化，不过抽了些身量长了些个子，连神情都与旧年同一。

    他知道她甄选违规的事情，也模糊知道她忘了旧日情形，悯然之余不免抬头望了望前面达伊洛族长的背影，她也许也已不记得当初为着家族利益离开极东做一枚引出黑噬的饵，是谁一路护她平安如昔。

    忘记是坏事么？他说不清楚，只觉心头生出悯意。

    奥嘉莉娅曾问过先知，是否要将这位继承人视作未来的楠焱族长，先知却很笃定地答复她，她必将成为至尊，却再不是楠焱的至尊。

    她注定不会像第二任至尊楠焱炽那般，被囚困在那方宫阙深处，被世人瞻仰荣光姓名。

    她的路很长，长到只是这样远远看着就觉得心生无力；她的路也很短，短到来日回首，方惊觉已是一辈子过去。

    又是两三刻钟过去，众家到了预定的歇脚地，不过是一片低矮的枯树林子环抱着一个小小的泥水塘，跟祭想象里的湖塘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随侍仆从帮着众人看顾马匹，有些好事爱玩的砍了枯木枝像模像样地搭起了柴火架子，在之前猎到的小体型魔物里捡了些能吃的品类，用猎刀或者短匕拆解下几大块肉来，火石自是不必，扶着蕾丽雅坐稳的魁梧侍从才空了手，便打了个响指，将枯树枝引燃，冒出一缕苍灰的烟气。

    既是出城猎魔，补给其实着实不缺，虽肯定摆不出像王城里晚餐会那样的排场，但只是填个肚子还算不上什么问题，各家头面人物们望着那些半大爱闹的年轻人，当下互看一眼，也唯有叹气，只好由着他们去。不只是杜德丝族里带来的三个孩子，便是陈韶也凑到近前，似是极有兴趣，蕾丽雅虽不方便行动，但也抱膝围坐在周围，望着火堆，唇角衔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而拉比德族内的那位女性长老，一开始虽还有些拉不下脸来，但到那火堆上的肉块飘出第一缕香气时，终是忍不住挽起袖子亲自下手料理，心里只道不过是免得一群毛头小子将肉料烧成碳块而已。见了大人物们也并没有呵斥的意思，一开始有些惴惴的孩子们也多放了心，只吆喝着多支起几个架子来，好提一提效率。凯瑟琳跟祭很默契地互看一眼起身去拾柴，而柯蕾莎则召出那柄黑色短剑，正给串肉的签子削去浸了泥灰的树皮，待祭跟凯瑟琳回来时，便看到奥嘉莉娅正同怀尔曼女爵细细挑着能用作调味的香草，而洛欧斐不知从哪借了短匕，正垂着眼干净利落地剥去某种似鹿非鹿的魔物的皮。

    凯瑟琳抱着做柴的枯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怕引人注目咳嗽两声遮盖下去，夏格瑞瑟接了她们拾来的枯枝，利落地又搭了一个烤架出来，另一位伊格特兰德家族来的女性正挨个向参与的女性借随身的香包粉盒——其间有不少香料作物的种子或枝叶，在她手下立时便会成长为完整的植株，随后再交给奥嘉莉娅她们两人处理。祭上供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香包，看着琳挽了猎装的袖子取了烤好的肉下来，细细洒了研好的香料粉末，窄刃的银刀细细划过，便滋滋响着冒出油脂跟浓烈的香气，亚伯从王城的随从那里接了盘子，看着琳下手侍弄的背影似是极艰难地吞了口气。

    在分食这一步上姑且还没出现类似于饿虎扑食一类的情形，几人一番合计，将第一批下了烤架的肉都送给了女孩子们，作为年纪地位都算翘楚的祭跟凯瑟琳自然也在这第一批里，一同的还有柯蕾莎、陈韶跟蕾丽雅&8226；特兰奇——两人这才知晓这位特兰奇女爵今年只有十五岁，真算起来比夏格瑞瑟还小了好些年岁，当下也多少有些唏嘘。这边这一批才下了烤架，那边下一批便递了过去，那位伊格特兰德小姐瞧着香草差不多够用了，便取了帕子净手，也自猎装里抽柄短刀出来，利落地砍了一只鸟形魔物的头，放血拔毛不题。

    祭跟凯瑟琳捧了分下来的烤肉，却一时多少有些无从下嘴，而原本守着烤架的柯蕾莎许是知道自己吃相不好，便远远躲到了一个角落去大快朵颐，祭这边犹自迟疑，第二批烤肉也已经下了架子，这次便分给奥嘉莉娅，怀尔曼女爵，阿诗兰跟拉比德长老那一行。祭久久思虑无果，便只好学着凯瑟琳的样子捏起边角少少地咬了一口，入口焦香，虽然因着条件所限寡淡了些，但终是胜在自在得趣，不必端着架子跟规矩。

    许多年后祭偶尔还会想到这一日，面对着尘土飞扬的荒原跟枯树林，众多世家的头面人物围在火堆旁，随意扯些平素正式交涉时不好提及的话题，而一众自小拘养在世家之内的孩子们，也会因着一块烤肉究竟好不好吃相互置气。

    那许是……外界阴影尚未投射下来之前，难寻的安稳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