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局迷
祭被近暮时分渗过车窗白色纱帘的日光有些突兀地晃了一下,像是从一个无法回忆的梦境里被人拉了一把,随后才带着感知和思绪重新落回这副躯壳里。
愈之世家的马车仍旧在奔跑着,只是比起早间初离极东的平阔大道上的稳妥,眼下却是得以清晰感知地有些颠簸。祭望着这辆马车的白色车顶,无论是结构和样式都同她所知的东域车驾样式全然不同,窗下铺了白色蕾丝桌布的茶桌上,银质的茶具明晃晃地映着边角里的日光,迷乱地投射到车顶的上。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告诉自己,此间再不是极东地域。
她偏头看了身边的凯瑟琳一眼——凯瑟琳是睡得真的很香,原本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卷发似乎在颠簸间被搓乱了不少,蓬松地堆在她略略显出些婴儿肥的脸上,仿佛某种极精致的玩偶一般。就算此间里马车颠簸,她也全然没有醒或者是不舒服的意思,反倒是脑袋越歪越低,几乎快要砸到祭的身上,祭不自觉地在周遭摸索着,好歹摸到一个松软的靠枕帮她垫了一下,她这一动之下,身上盖着的白色长风衣险些滑到地上。
祭眼疾手快地拉住了那件衣服,旋即怔愣当场。
“醒了么?”对面人这样问着。
祭抬了头,洛欧斐·达伊洛就坐在对面的座位上,苍白且修长的手指在膝头微微合拢着,言辞间多少有些关切的意思。
祭仍是有些呆愣的,但旋即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风衣递给了对面的洛欧斐。
洛欧斐接了过来,随手搭在了一边的椅背上,望着她轻轻地笑了笑。
“抱歉,茜娜的睡相太差了。”
祭有些局促地看了凯瑟琳一眼,才发现偌大一张薄毯都被凯瑟琳七扭八歪地卷在了身上,已是暮春时分,当事人却好似丝毫觉不出热来,照旧睡的正香。
她向着洛欧斐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却不经意看到银茶盘的一角下压着些羊皮纸的字条,边角微微蜷曲着,显然是一些匆忙间寄来的并不正式的信。祭心知那不是自己该关心过问的事情,便像是没看见似的别过目光,挪到窗边微微掀了白纱窗帘的一角。
外面是旷阔的平原,独角兽跑在尘土飞扬的荒野上,远处偶尔有一晃略过的树林或者村庄。祭看了许久,仍猜不出这是什么地方,看建筑风格,应当仍在东域之内,但是据她所知萱城版图狭长,自北向南将极东全然围拢住。自萱城极北到极南便是独角兽都要跑一日以上,但若是从极东到西境桑炽关,却用不了一个上午。
“这是哪里?”祭望着远处已现出些微末黄意的田野,忍不住这样问道。
“萱城。”洛欧斐答得坦然而平静。
“萱城?”祭微微一惊,“我们不是要离开萱城吗?”
“就快了。”他说着,“萱城最北的一关,玄泽关。”
祭一怔。
萱城之西,自北向南共有一十七处关隘,新旧规模俱是不一,但最大的当属是居中的桑炽关,也是萱城同茗国的接壤地,以桑炽关为界,向北的北八关尽数通向北芸国境,而向南的南八关,自然也都通到南檀的领土里。
他们并未从桑炽关经茗国离开东域,而是选择了北八关中的最后一关,玄泽关,从这里离开萱城,自然不是一路向西的。
“我们……要去北芸么?”祭有些小心地问,“还是更北的达坦纳?杜德丝?”
洛欧斐微微地眯了下眼睛。
祭原悔自己多话,正想着如何扯开话题,便见洛欧斐伸手取了茶盘下的一摞纸条握在掌心,他面上神情不变,将手伸至车窗外,无数灰白的纸的碎屑自他掌心随风而逝,仿若被烧的透彻,不留半分痕迹。
“出了些变故,”他说得轻描淡写,“阿南德——东域是叫做”南檀”吧,同西恩特之南,第三风之世家温迪斯特家族世居的林蔓谷地之间隔着几个小国,这些天因为一些事情产生摩擦,温迪斯特家族掌握南部商贸,出面调停,初步认为其间有人挑拨,”他按下眼底一瞬的寒意,“温迪斯特家族的意见是,在其间事了之前,不建议借路通行。”
祭不安地攥了攥手。
“北芸似乎也出了些问题,”他看一眼外界将近的城楼,“自然有世家影响,他们的国力和稳定度都非那些零碎小国可比,所以眼下尚算安宁,不过……也排除不了留了后手的可能性。”他语带深意,旋即看到祭有些难看的面色,摇了摇头道。
“不是对你。”
祭一愣。
“你随达伊洛家族离开极东这件事暂时还被封锁着,”他似是宽慰地说着,“只有在我们成功抵达西恩特,并确定能保证你的安全之后,才会向其他世家提及。暂且不论两边的事情主使是否同一,就算是我们所知的最坏的可能性,也还得不到你的消息,”他轻笑一声,“是冲着我来的。”
最坏的可能性,自然就是黑噬有所图谋,于东域布局。
但绝对不会是因为针对楠焱祭,姑且不论消息的走漏,祭本身只是一个继承人而已,就算拥有着七千年间最大的可能性,也仅仅是“可能性”而已。
他们要摧毁的并不是可能性,洛欧斐默然想着。
他们一直想要彻底毁去的东西……只有那王朝的脆弱根基。
日光渐渐西移,待到垂落于地平线附近时,便褪去耀目光华,成为一个暗沉沉的浊红的影。
倚仗世家身份,他们毫无阻拦地离开了玄泽关,向北再跑一段时间后,终在华灯初上时望见远方城池暗影。
北芸与萱城相接着的首座城池,赫兰。
大凡边关城池,若非连年征战贫乏荒瘠,便定是商贾兴隆,软红香土,赫兰显然属于后者,毕竟萱城仅是依附楠焱的附属家族,自无什么扩张野心,而历代占据萱城外土地的国家势力也大都知晓萱城与楠焱的联系,更不会有什么人想不开会进犯萱城。
北芸建国距今不过四百余年,在动辄以千载记年的世家面前,倒是寻求到了难见的安稳,纵然赫兰仅是一个边关城镇,却仍是北芸境内排的上号的繁华。
在进入赫兰城前,洛欧斐曾叫停了马车,伸手放了一只翅翼精致的翎蝶出去,那蝶在夜色里化为笼罩车马的一层白色光华,旋即无声消弭。在祭看来仍无什么变化,但细细感受之下,便觉察到其间用意。
祭多少随着楠焱殷如学了两三年的化形术,虽说她委实不擅此道,但已足够令她通晓其间规则运作。
洛欧斐放出的翎蝶并非如同旧年剑冢中楠焱悦放出的翎蝶一般,仅是一个容纳术式的载体造物,而是切实的,经由纯粹的魔力短暂聚集意志造就的“生灵”,单就这一点而言,无疑比楠焱的化形术要高级很多。那蝶携带着一丝自他身上剥离下来的气息和魔力,在车驾之外凝做一个屏障,大部分人透过屏障望向车驾,所见的应当只是一架寻常的富丽些的马车,既看不到其间徽饰,也看不出前面的独角兽。
祭犹自琢磨着这样的魔法究竟是算作思维魔法还是化形术,马车已然再度跑动起来,行至赫兰的城楼下。
过城关倒不是什么难事,楠焱在此间早做了万全准备,在确定祭将随达伊洛离族时便命萱城方面备好了通关凭证——祭自璎珞处知晓,原萱城城主夫妇于茗萱战役时殁于桑炽关,眼下由舟玄宗家家主次子舟玄颜代管,而那舟玄颜么,便是娶了楠焱轶离族亲姐的那位舟玄公子,而轶的姐姐对外的身份是已故沧舒城主的堂妹,与其夫共持萱城倒也名正言顺,而原城主夫妇遗下的独子,此间也在这二人膝下照管着,待其而立,将奉还城主之位——如此,城主便是楠焱家族族人就更是好办,达伊洛一行回到西恩特途中的所有可能用到的伪装凭证,都早早完备,赫兰城关自是寻不出半分问题来的。
祭暂且不知为什么入北芸境内要隐去世家身份,只能胡乱猜测应当是同洛欧斐早前提及的“出了问题”有关。在世家领土周边求生的国家对世家通常是既仰仗又戒惧的,仰仗的自然是世家对其他势力的震慑,戒惧么,自然是怕世家插手其内政,又或是一个不满,径直灭去哪个国家。
这样一想,或许眼下的北芸正处于一个微妙的敏感时期也难说,或许其后有着世家的影子,也是为此,才让北芸对世家有些警惕着。
凯瑟琳最后是被城中喧闹的人声吵醒的,她听说眼下已是北芸境内时也并不讶异,毕竟对她而言,去任何世家都不过是一场旅行玩乐。
驾车人在城中找了驿馆落脚,共开了三间,祭与凯瑟琳暂且挤在一处。然而凯瑟琳在马车上几乎睡了一整天,眼下全无困意,便向洛欧斐提要求说向去逛一逛赫兰城的夜市,洛欧斐略微思量一下,最终准允,却叫那驾车的中年人一道跟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