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信函
即使后来又过去了很多很多年,楠焱祭也总抑制不住地去回想那个来的过早的夏天。那是同她此前曾于重阙度过的数十年毫无二致的一个清晨,阳光刺透庭院里永盛不败的花的繁荫,在堆积花瓣的地面上泼洒着破碎的闪光的晶莹。她早早被兰若唤醒,用温水净面之后,换掉了平素的寝衣,兰若为她拿来一件她不曾见过也不曾穿过的衣服,仍能多少看出东方式样的裙袍,却是更易活动的短裾。那暗红色的丝线纹绣着的短裾只到小腿,露出下面一双白底暗花的软靴来。
那是与寒蝉衣截然不同的衣装,是楠焱家族在离开极东离开重阙之后最惯见的穿着,祭虽一时有些不适应那窄到放不下东西的袖子和盖不到脚踝的袍角,但仍是在兰若的催促下披了一件纹有暗红色火焰徽饰的世家白袍在外面。那是她头次真切以一个世家族人的身份穿上这件袍服,差不多样式的袍子行李里叠着有四五件,离了极东,她和它们便代表着楠焱。
楠焱释差遣了明雪斋前的小厮来帮祭抬箱笼去达伊洛的马车上,而祭则随着兰若去最一趟怜樱阁,拜别母亲,去往西方。
楠焱怜是一贯早起的,不单为着族内一干庶务的规整处理,更兼了过目全族的丧喜宴请,再根据着门第和亲疏依次赠礼,因而怜樱阁里总是有许多婢女待命的。待祭进了阁子里的时候,便见有侍女捧着装着礼品物事的匣子往华安庭外去了,楠焱怜治下极严,她们同洒扫与粗使仆婢们穿行庭院之间,却无半点言谈,只见她来了,才停步见礼。
祭一路行至二楼,外间的芷如见她同兰若一道上来,便入内通传,祭在门外立不过五息,芷如便叫她们进来。
楠焱怜一如往日坐在临窗那张青玉案之后,许是眼下里没有外出的打算,头上不饰簪花步摇,只借一根云头紫纹缠丝灰玛瑙的长簪将一头晚烟紫的长发盘做一个高髻,一手持着朱笔,另一手则擎着朱封的礼单,待见祭转了屏风过来,便将两样物事轻轻搁在案上,扶着桌沿站了起来。
楠焱祭依着兰若的引领,行至母亲案前,敛裾跪地,以额触地,郑重地拜了下去。
就此作别。
楠焱怜绕过桌案,扶着祭重新站起身来,她看着女儿那张与自己十足肖似的面容久久不语,末了只轻轻一叹。
祭不动声色地望着母亲的脸,无望地试图自上面找出些什么离别的伤感来,也如她所料,楠焱怜那张已然显出些岁月痕迹的面上并无什么豫色感伤,只是比起平日里多了些苍白的疲倦,衬得她额心那枚殷红的凰羽花印都有几分失色的清淡。
曾几何时她曾以为这枚花印是必定会在某一日烙在自己额上的,那是楠焱族中地位最尊崇的女子的象征,亦代表了当世的咒术至高掌控。
祭努力不去想这枚花印最终会落在谁的额上,许是珞,许是娉婷,许是她曾见过的未曾见过的某个族中的女孩子,或许某一日华安庭中排开华宴长席,那女孩当穿着同怜放在衣柜深处落灰的那一袭“鸾凤鸣”一般的嫁衣,被喜帕和珊瑚冕旒遮住满饰脂粉的面容,被她的丈夫背进明雪斋中去。
那些她无缘得见,那些她触之不及。
祭静静地听了母亲几句无关痛痒的嘱咐,无外乎是即便离了极东也言行不得失矩,与其他世家相与要谨慎小心,若是念得紧了可写信回递一类,她俱乖顺地应了是,一如往昔,似乎只有这样才压得下心头蔓延的凉意一般。也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告诉自己,对曾经生活了近十年的朱紫重阙,无半分的留恋惋惜。
芷如代前庭传了话来,说愈之世家将要起行。楠焱怜叫琼枝抱了一张裹覆红绸的桐木古琴出来,叫祭滴血联系,那琴非是华安庭里一贯传承的名琴,而是同她那出身长清院的母亲一道进到华安庭里的,琴名鸾梧。
鸾栖桐木未逢露,梧叶承霖集满树。
祭还不曾习过琴乐,但也并未质疑母亲的授意,那琴在她的指尖化作一道明金色的流光,融进她的血肉之中。
芷如再递了话来,祭便知道是时候了,面上不泛波澜地同怜作别,芷如一如往常地替她撑了帘子,那浑圆盈润的珍珠珊瑚串打在一处,劈啪作响。祭从容地穿过重重珠帘帷幕,在满室的寂静与沉水香微末的苦香中,离开了这座拘束了她小半生的小小楼阁。
她终究没有回头。
怜转回脸去,看着满桌的文书礼单,忽地就生了些烦腻感。
她几步前行,临窗里摆着一把黑漆錾金转凤箜篌,因着有段时间没有弹过,上面浅浅地积了一层浮灰。她自那纹绣了暗红色火焰徽饰的袖袍里探出手指来,轻轻拨过那些铮亮的琴弦,低沉的鸣声在堂屋里寂寂地回转着,静谧安然。
祭转到明雪斋前时,凯瑟琳已经在那里等着,就同她初来极东的那日一样,在白色的长裙外套着一件世家制式的白袍,边角纹有堇青色的火焰。
她挽了祭的手,向着那重重庭院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旋即心底轻叹。
并没有人来送她。
她装作像是完全没有发觉这件事一般,只轻快地同她讲着回西恩特的路上有可能途径的地方,拉着她离开了暗红色的高墙和永不逝去的春天。
铭有达伊洛家纹的车驾已经在门外准备妥当,同那兄妹二人一道来的中年人整理好了祭的行装,恭敬地替她们拉开了车门,凯瑟琳轻声道谢。
在她们身后,慢慢地又传来些人声,凯瑟琳扯一扯祭的袖子,但祭只是垂着头,微微闭着眼。
两族的族长,最后话别。
车架的高度对两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委实高了些,就算是有那些斜着铺展下来的台阶也仍旧显得陡峭,凯瑟琳果断没有尝试去爬,洛欧斐在她身后托了她的腰一把,终于是让她顺顺当当地上去了。自然,若是对祭也这般照办就有些失礼了,所以他只是伸出手来,温和地望着她。
祭只犹豫了极短的一瞬,便握住了他的手,抬眼的那一瞬她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那双同达伊洛徽饰一般的堇青色眼瞳被雪白的长睫轻轻掩着,便如不可触及的深潭,幽深却安宁。
他的手有些凉,却不是那种受风发冷的凉,而是一种缓慢却能够被觉察到的凉意,就好像他的体温一直较之其他人稍低。
也许是错觉,但祭发现她并不为这件事惊异,就仿佛那是她早就了解的事情。
她错开同他相触的目光,借了他手的力,凯瑟琳在上面帮着拉一把,终于是将她拉进了马车里。
她知道楠焱释就在外面,余光里她甚至看得见寞翎曦那一袭衣裾飘摇的黑衣,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侧过脸靠着座位上的软垫,没有同父亲目光触及。
这就是最后了,她这样告诉自己,这一去无论将来无论往昔,都将再无缘分牵系。
马车门发出极轻的一声响,空气里有一瞬染上了一种极淡的香气,她说不上来是什么香,但却觉得有些熟悉。
她仍旧没有动,直到独角兽开始行走最后奔跑,坚硬的蹄脚踏在重阙外河滩上的碎石地。
窗外所有的花的粉色,模糊成迷乱的线条,仿若初夏将至时缓慢消弭的春季,她静静靠在座椅上,装作早起困倦,生出睡意。
洛欧斐和凯瑟琳都没有打搅她,之后身上便被盖了一张薄毯,带着一种草木的清苦气。独角兽越跑越快,却在某一刻骤然失去了声音,连同车驾的颠簸和无处不在的楠焱的气息一起。
祭知道,那是【极东之壁】。
楠焱永远不被打破的防御。
待到耳畔喧嚣再起,那堵无形的墙已经尽其所能地剥离了所有属于极东的东西,祭的血液里与之建立关系的魔力骤然空落,轻微地躁动了一下,旋即又缓慢平复,无声蛰伏下去,只留一种无法说明也无法碰触的空虚,就像是硬生生地从心头剜下一块肉去。
她微不可察地仰了仰头,让一滴原本要涌出眼眶的泪水无声地滑进喉咙里。
这样就可以了。
也是在那一瞬,轻轻拨弄着箜篌琴弦的楠焱怜忽觉指间一痛,抽手来看时,发觉是其间琴弦断了一根,骤然抽在手上,便如刀锋划过,划开肉皮。
楠焱怜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去了血迹,魔力稍加流转,便再看不出受伤的痕迹。她将染了血的帕子丢在青玉案上,却在即将转首的一瞬,看到那崩断的琴弦无力地蜷缩起来,却因毫无依凭,旋即软软地垂落下去。
她的心头突然危险地跳了一下,那瞬间她忽然就顾不得所谓的身份仪态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挥开端茶过来的侍女,不待芷如为她撑起珠帘,便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她跑在楼阁内木质的楼梯上,那咚咚咚咚的声音,同她的心跳重合在了一起。
她顾不上想要问询想要阻拦的侍女,顾不上自己的头发未曾好好梳过,下楼时发髻上那根紫纹玛瑙的簪子滑脱了一半,令原本盘绕整齐的头发散落开去。
她只是跑,只是跑,直到快要到明雪斋的时候,才被正往这边走过来的楠焱释拦了下去。
“出什么事了?”楠焱释握着怜细瘦的臂膀,瞧着她头发散乱面无脂粉的模样有些心惊,一众怜樱阁里的侍女在后面追着,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祭……”楠焱怜抓住他的袖子,眼神惶然而无助,仿佛一个同亲长走散了的孩子。
“祭呢?”她问着,“祭已经走了吗?已经离开极东了吗?”
楠焱释轻轻叹了口气。
“达伊洛的车驾已经启程,眼下里,应该已经穿过了【极东之壁】。”
楠焱怜定定地望着他,那眼神让楠焱释有一瞬的心惊,仿若是她出阁前大病初愈的那些岁月里,无依无靠,却也无忧无惧。
下一瞬她似乎再立不住,只无声地软倒下去,楠焱释揽着她才没有让她就那么直接倒到地上去。她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东西,她只是咬着牙,任泪水顺着脸留下来,渗进散乱的发丝里。
她不明白,也说不上来,只是那一瞬突然闪出的一个念头,生成一个可怕的预感,成为一个难以磨灭的可能性。
今生今世,她再没有机会见到祭了。
独角兽顺着极东外的林荫道跑着,那种高大的乔木生出油亮的绿色叶片,风过时嘈杂莫名。
祭仍旧合着眼,阳光有时会穿透林荫与纱幔落在她的身上,映的她的视野里俱是炽烈的红色。
她听得那些林荫的嘈杂渐渐褪去,虫语鸟鸣渐渐息止,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声音,许是街边的摊贩,又或是马车跑过石铺道路上的声音,又或者是某些零散的只言片语。
然后,他们的马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
车门被从外面拉开,她听到那驾车的中年人压低了声音。
“院长阁下。”
她微微睁了眼,见到洛欧斐离开马车,看到凯瑟琳靠在一边,似乎是真的已经睡去。
洛欧斐站在树影之下,远望着西方依稀可见的关隘,过了那座城楼便是萱城,再过一座桑炽关,就算是离了楠焱所掌握的地域。
但眼下他不得不稍作计较,因为林荫之间,依稀可见一道青色的影子穿行。
他注视着那道影子穿过层密的树冠,盘旋着越飞越近,他抬了手,那影子仿佛有所知觉一般,径直带着几片残叶冲出树林,尽可能轻地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那是一只巨大的鸟——有着仿若金属质地的银光闪闪的爪子和喙,以及遍及全身的青色翎羽。
洛欧斐从它的腿上解下了一小张卷好的羊皮纸,那鸟儿轻快地叫了一声,振翅刺进青白色的天幕里。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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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一天到晚都在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