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将离
楠焱释轻蹙眉头,挥手止了庭中舞剑的楠焱轶,楠焱祭见他觉察,便自廊下缓步而来。
“今天就先到这里,”他向着楠焱轶点一点头,“若是吃穿用度上有何需要,尽可向曦提。”
楠焱轶手中【执碧】化为碧色游丝飞速离散,他垂首应是。
眼下他就住在明雪斋的西厢,倒不是说华安庭内没有空余楼馆,只是眼下一直收拾妥帖的除却明雪斋,也只有庭前待客的岚沧馆,也是此间来访的达伊洛的住地,寞翎曦接他来此时便言明,后日自会为他收拾出闲置楼馆,明雪斋眼下不过是暂住而已。
楠焱释回了斋内,楠焱祭停了一停,旋即也向着斋内行去。
自当年剑冢之后,楠焱轶就没怎么再见过楠焱祭,偶尔长明院内,也多是一个背影而已。对楠焱祭,他是着实不喜,半是由于楠焱祭出身华安庭时刻拿捏着的那股骄矜的架子,半是来自当年开剑冢时,自己想试【祈华】,却被楠焱祭当着众多世家新生代前驳斥。几番缘由下来,他当下对她也是冷面以待。
谁想,楠焱祭只敛一敛袖袍,仿若自一开始便没有看见他,自顾自地从他前头过去了。
楠焱轶有一瞬的惊怒,也有后生的讶异,只区区两年不见,其形貌神态,同楠焱怜便是越来越接近。
他远远望着,明雪斋门口,寞翎曦为她打了珠帘,她轻轻道谢一句,旋即没入其间,珠帘落下,再寻不见。
明雪斋内堂,仍旧燃着价比千金的龙涎香,满室宁馨,浸透墨香。
楠焱释望着自己的女儿,一时间竟找不出任何话语,但这般默然相对终是尴尬,末了他只得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今日来此,可是改变主意?”
便是不问,他也清楚其间可能微不足道,却仍是抱着一线希冀。
楠焱祭轻轻摇一摇头。
那一瞬令楠焱释有些许恍惚,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怜,似乎也是这般年纪。那时他们在辰垣楼,俱拜在三长老楠焱淳澈门下修行,只不过楠焱怜同楠焱淳澈学的是咒术,而自己是剑而已。
那时老族长对自己这个宝贝孙女看护的甚紧,生怕别院的那些个毛小子们轻贱了她,便是三长老门下当时只他们二人,也足足两三年未曾见过。
那一日是午后……他同三长老的课程排在下午,却未在庭中相见,他进了楼内,见到三长老伏案,正和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女孩子研习一道深奥的符篆。那时的楠焱怜便是如此,微微垂着头,却得见其间气度风情。
他及时止住自己的回忆,其间隐情莫名,当时不过十二三岁的他,如何能一眼看的分明……
他叹了口气,只道。
“你——”
“我想随达伊洛一道去西恩特的星空学院进修,请父亲成全。”
楠焱释骤然一惊。
祭的面上染了一丝哀色,旋即没入面上的笑意里。
“左右女儿无处可去,与其在东域外被哪族无知无觉地抹杀,还不如前去西恩特,尚有一搏之力。”
“祭!”楠焱释喝道,“那达伊洛、他们是——”
“甄选者不会徇私,父亲无需为女儿担心。”楠焱祭提起裙裾,施施然跪了下去,“达伊洛将不日启程离族,还望父亲首肯。”
“可是他们逼你?!”楠焱释大步上前扶住祭的肩膀,“可是他们告诉你,不去西恩特便只有必死的命运?!”
“父亲多虑,”祭轻轻推开释的手,“此事从头到尾,只是我自己的主意而已,便是那达伊洛的二位,现下也应当还不知情。”
可笑至极。
他明明清楚得很,一旦离了极东庇护,无论去哪都逃不过其他世家算计。
祭暗暗地咬着牙,几乎都在喉间尝出血意。
“父亲,自此一别,若无意外,我们终生不会再聚。”她敛去心头愤懑,绽出一个凄楚笑意,“权作是圆女儿心愿罢,至少女儿在这条路上做了一切的尝试,也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楠焱释委顿于桌案之后,好似被抽去了全身筋骨一般。
他久久叹息。
“如你执意……”
明雪斋外,仍旧凝云聚雨。
原本息止了小半天的雨滴,此间复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祭向寞翎曦讨了一把伞,倒非是她没有撑起一个结界的余力,只是她想在在临走前,再在重阙间转转而已。
她婉拒了寞翎曦送她回长荣院的提议,只撑起那把伞,迈入雨里。
红墙雨浸,晦暗琉璃。
她沿着石板小道,一步一停。
行过庭中废弃房舍,仆婢行走廊下,她茕茕孑立,无人注意。
她行过庭前古樱,虽不如长明院间的那一棵,但华安庭间的樱树,也有千载树龄,上无符咒银铃,只老树枝干盘虬卧龙,亭亭如盖而已。
她似有所悟,又似乎有所感应,只微一转身,便见岚沧馆三楼上,一道白影静静站立。
洛欧斐&8226;达伊洛,她已知他姓名。
年轻的院长站在三楼的露台上审视着她,白发白衣之上,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白光,雨水自高天降下,却在那层光芒之前自觉退避。他面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祭却不知为何从中读出了一丝微末的悲意,她甚至说不出那悲意从何而来,就仿佛她能隔过重重雨幕,隔过镜花水月与脏腑人皮,轻轻碰触到那人的心。
她从未对不曾谋面的人生出这般感觉,哪怕她如赤鬼所言,能轻而易举感知他人苦痛,那是她作为至尊继承人的“天赋”。
最年轻的世家族长,他会为何生出悲意?
他们隔着雨水久久地对视,直到雨渐渐地大了,直到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他摇了摇头,极轻极轻。
仿佛在说,你本不必如此。
祭的心,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镬住一般,窒息莫名。
他……知道。
他知道自己的恨,自己的悲,自己的茫然无路,仿佛只是一眼对视,他便尽数清楚。
那不是怜悯,他只是在替自己难过。
他是德兰后嗣,是学院院长,已是至尊继承的甄选者。他不得干涉,不得协助,只能静静立于命运的三岔路口,看着世间人或悲怆赴死,或终生碌碌。
他不该……他不该同她有所交集,就连这分不知是否切实传达到的悲哀,都不应自心中生出。
雨仍在下,但那道身影,却再看不清楚。
楠焱祭终究不再仰望那道身影,她撑着伞,在庭院里走走停停,漫无目的。
她曾听说和兴庭西,楠焱的下五院里,楼馆挨挤,族人不息,行走其间仿若身处闹市,几乎喘不过气。可她生在华安庭里,高墙深锁,亭台废弃,她曾见过族内的热闹场景极为有限,还要算上开剑冢的一次与和兴庭的婚宴,她突然想到,她可能从未,也再不会有机会认识真正的楠焱。
仿佛生于世间便总也免不了如此,变故永远多过定数,她曾以为终其一生难以卸去的枷锁,此间里正赶着撵着将她往外送。思及此处,她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便是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愤怒抑或痛苦。
“大小姐?”
她听得一声轻唤,却是少年声线隔着雨幕传来,她转了身去看声音传来的地方,一道灰白的影子钻出雨帘,慢慢明晰起来。
那是她曾见过的银发,婉转顺肩而下,一双暗蓝色的眼睛生在苍白却五官分明的面上,显出几分不染烟火气的冷清,同面颊一般无甚血色的薄唇微微抿着,似有忧虑,又似压抑。
她记得那张脸,剑冢间与楠焱悦的婚宴时都曾见过,便是在上三院里,也显得十足十地儒雅并精致着。
长宓院墨归堂,五长老座下首徒楠焱瑕。
他走到近前,通身笼着的薄光一振挥去些许依附其上的水珠,祭注意到他怀里抱着厚厚一沓颇有年份的典籍书卷,便倾了半张伞面为他掩去雨水飞溅,他审视了祭良久,终究是轻轻一叹,只道一句。
“别来无恙,大小姐。”
“许久不见。”祭这般回应着,努力自脸上挤出三分笑颜。楠焱瑕大约看得出她的勉强,有些微不忍,但终了仍是默然。
“你此番怎么会有机会到庭前?”她这般随口问着,知晓在长宓院间他多是随着五长老誊写典籍,便是三五年间也难见一面。
楠焱瑕沉默了一瞬,旋即轻言。
“族长……迎了楠焱轶到华安庭里,吩咐五长老寻出族内的剑术典籍,大约是要教轶少爷的,师父暂且腾不开手,便差遣我来跑一趟。”
“这样,”楠焱祭恍若浑不在意似的,“辛苦。”
“不敢。”楠焱瑕低一低头,两人之间便又是一时无言。
“虽说已然过了不少年,但我能以下五院的微末之身得入长宓院,十足十地欠着大小姐一句谢谢。”他轻轻一叹,“此去山高水长,再难相见,只愿大小姐得登神坛,得偿所愿。”
“承你吉言。”祭轻轻勾了勾唇角,算是收下了这份祝愿,亦知道他大约自五长老那边,早早知道自己将要离开楠焱。
“瑕。”
隔着雨幕,又是轻言,两人抬了头,便见一面目柔和的女子撑伞自明雪斋方向过来,手里尚持着几本书卷,楠焱瑕眉头一动,离了纸伞迎了上前,只问。
“师娘?您怎么来了?”
那女子只摇一摇头,将书卷叠上他怀抱的书堆里,“七长老刚到长宓院还些籍典,你师父发现其间也有关于剑术的,便叫我帮你送了来。”她微一侧脸,看见楠焱祭在旁,便也微微福身,道。
“见过大小姐。”
“夫人言重。”祭谦逊地笑一笑,寻了由头话别,几步迈出,隐没不见。
她只要知道,楠焱瑕在长宓院过的很好便足够了。
女子瞧着那道小小的身影隐没在苍茫的湿气间,只一叹轻言。
“大小姐……应当已经下定决心了罢。”
楠焱瑕微微一凛,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师娘出身长明院,与三长老也算是有些亲缘,长明院的女子多习炎灼之术,又称灵占,教寻常族人对走向抉择更是敏感。
“大小姐此去,将成其愿,”女子微微笑着,“相对的,同楠焱也再无尘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