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浮尘
寞翎曦听得那丫头口无遮拦,言辞里连族长都牵扯进去,当下便忍不住转回头去,只看那梳着高锥髻的女孩缀了满脑袋大人才用的珠花,衬得她一脸幼稚的蠢样,便叫是寞翎曦也不由得在开口前噎了噎。楠焱韵只拽着一个原本躲在树篱后往云瀚楼这里巴望的女孩,约莫是她跟班一类。那女孩本不欲走,抬眼却见寞翎曦听见了转脸过来,当下便也十分害怕,只急着要甩脱楠焱韵的手,然而楠焱韵较她岁数大些,她却也一时挣不开。
寞翎曦微微皱了下眉头,食指一弹,那女孩被拽着的手腕便啪地一响,楠焱韵便像是吃了一记鞭子似,顾不上抓人,只捂着自己的手抽起气来。那女孩见是得救,向寞翎曦投以一个感激的目光,旋即敛裾跑走。寞翎曦泰然迎住楠焱韵那不知是因为痛楚或是愤怒而发红的眼眶,云淡风轻。
“族长的决定,尚轮不到你非议。”
“你竟敢——”楠焱韵似是怒极,几乎都带了些咆哮声音。
“我敢。”寞翎曦说着,自指尖里又蕴了光彩迷离,楠焱韵眼下过三阶都遥遥无期,面对一个一阶的威吓,自然是怕的,便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去。
楠焱韵大怒道,“我乃正四院首长嘉院睿明堂——”
“——说到睿明堂,”寞翎曦唇角提了三分讥讽之意,“四长老一早换届,长老席肯令与现任长老无近缘且非一阶者居长嘉院已是莫大隆恩,原看在你同前代二长老之子有婚约宽宥一二,但自茗萱战后,二长老换代,其嗣入正四院内,再娶不起您这样的”高门”,早转头定了别家,这位小姐,你且好好想想,你还能在这长嘉院内舒坦几日?”
“你、你——”
楠焱韵被其戳中痛处,当下便觉得满院子围拢的族人都窃窃私语看起她的笑话来,当下又羞又怒,一张脸憋得涨紫,两眼一翻,竟是活生生被气晕过去了。寞翎曦轻嗤一声,别过目光再不看顾。
不多时便有得了消息的睿明堂婢女前来,七手八脚地抬了昏瘫在地的楠焱韵,灰溜溜地往自宅而去。在楠焱族中为侍婢无非是寞翎族人,长宁院罪籍亦或是下五院的寒门,这三类人无一能开罪得起寞翎曦,更无替睿明堂出头的道理。围拢在外的族人见了,便不觉议论起来,直说这睿明堂怕是要易主了。
楠焱轶下楼来时,面对的便是这般情境,周遭族人或装无意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那种目光非是他自小惯见的怜悯,而隐隐透着一股艳羡之意。得入华安庭,平步青云自不必说,若是那嫡小姐在继承尊位上有所差池,便是族长都不一定。楠焱轶在这般议论下只惊异了极短一瞬,旋即不自觉地挺直了脊梁。
德昌庭算什么!他的目标自是入主明雪斋,成为族长迎亲姐回族,所幸苍天不负,终不曾次次薄待于他!
他心中掩不住雀跃,只背着包袱向那寞翎侍从行去,却见曦皱了皱眉头,抬手一拦。
楠焱轶一惊,旋即反应过来他所拦并非自己,而是自己身后,一身粗布灰衣,背着花布包袱的锦姨。
“公子轶此去不必带侍仆了,一应侍女随从,华安庭里已经备齐。”他短短一句,便止了两人面上笑意。
楠焱轶面露恳求之色,但寞翎曦只摇头回应。华安庭,位重尊极,堪比古时凌瑰宫禁,怎会令此粗鄙仆妇随意靠近。
“可是……”楠焱轶面上显出动摇。
锦姨照顾他同姐姐长大,自己幼时,身居六长老之位的祖父寿终而尽,明明是司管族中账务的长老,却古板清廉,甚至不及为自己子女留下得以依靠的关系,六长老一经换代,家系便迅速凋敝,父母接连去世,一众仆婢尽数散尽,但锦姨……唯有锦姨,无论是荣华富贵的长信院里,亦或是长清院的苦寒之地,她都紧紧相随,始终不曾离弃。
他从姐姐口中听过一二,已经作古的祖父有恩于锦姨,锦姨之父好赌,原本是长煦院里中上的家境,生生被他一路挥霍到了最末的长祐院里。其父因还不起赌债,便将当时仅有及笄年岁的锦姨抵押给那人做妾,锦姨连夜逃到正四院间,意外遇见了回长清院省亲的前代六长老,这才得以直入长信院为人仆婢。
“轶公子,”曦正色道,“华安之禁,非我等能够质疑,还望公子不要为难在下了。”
楠焱轶再望锦姨,眼含歉意。
“求大人宽限!”锦姨双膝一弯,直直跪于落英之地,“婢子自当安分守己,绝不胡乱走动打探!绝不扰族长夫人清居!”
“使不得。”寞翎曦微微蹙眉,一抬手便有无形之力将仆妇托起,“在下区区侍从,当不起夫人大礼,也做不得宫禁之主,既然前代六长老之后嗣眼下已各有前程,夫人也当欣慰才是,不如就此别过,回归本家罢。”
“大人!大人!”锦姨面上涕泗横流,只拉住楠焱轶的衣裾苦苦哀求,“前代六长老施恩于我,婢子哪还有家!偌大重阙里,早无婢子容身之地了呀大人!”
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看了楠焱轶一眼,便不再言语。锦姨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抓着轶的衣裾哭求道。
“少爷!求您在族长之前美言几句!婢子不求入室侍奉,便是做洒扫苦役也愿意!少爷!您带上奴婢吧!”
楠焱轶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旋即一狠心,将仆妇之手推了开去。楠焱轶此间也碰触三阶之境,举手投足皆不经意地蕴了魔力,如锦姨般连阶级都难评定的末流怎抵挡得住,当下便一个后仰,跌坐在地。
她不可置信地试图站起,却见楠焱轶立在寞翎曦身侧,背后日光刺目,叫他几乎看不清小主人容形,只听那男孩言语冷漠道。
“祖父提携知遇,这几十年也已偿尽,我在此……还你自由之身,正四院西自有你应去之地,速速离去。”
她茫然,她挣扎,她想要抓住那两人背影,但那二人只是转头,向长嘉院之东,越过角门栈桥,向红墙相隔的德昌庭前去,德昌庭乃长老席世居,有侍从镇守当地,她不敢踏上栈桥,只抱着包袱靠着角门,痛哭流涕。
只是那两人,终究没有再回看一眼。
雨水沁凉,随沿滑下。
楠焱轶被骤然滴落手背的雨水一惊,便从杂乱的回忆间抽身回了现下。他抿一抿嘴唇,轻轻拭去手背上的一点寒凉,将心底微末泛起的不安和愧疚尽数压下。
我没错。他如此执拗地想到。
成则一步登天,败则终生碌碌,这般取舍,他无错亦无悔。
这条路他盼了这样久的年头,时至如今方初窥门径,无论怎样都放弃不得。
长清院容他不得,长嘉院亦承装不下,长信院又怎能是他终途。
终有一日,这华安庭,连带着整个极东朱紫重阙,都将尊他敬他!
却听门扉轻响吱呀,却是楠焱释同寞翎曦自明雪斋内步出,楠焱释只微转目光,便见了袖手立在廊下的楠焱轶。此子是东域人中少有的白净,想来日后若是抽生开,也当是令重阙间无数少女暗动芳心的翩翩少年郎。因着亲长早逝,又无得力亲眷帮衬,瞧着倒是比同他一般大的孩子瘦弱些,思及他一路辛苦,楠焱释也不由不忍,只向那孩子招一招手,将他唤至身前。
楠焱轶乖顺地应了他的召唤,只垂首立在族长身前,望着他素白袍裾边角纹绣的熊熊暗红烈焰。
他尚无资格将世家纹饰纹绣裾间,但他自信,那一天不会太远。
“……伸出手来。”楠焱释说着,他看那男孩怔愣了一瞬,旋即顺从地将右手递上,虽然年岁尚小,但已见修长之形,苍白肌肤下青蓝血线贴合着骨骼延伸,中指和食指一侧连带着拇指面上俱生薄茧,应是经年习字画符所致,他的努力,由此可见一斑。
楠焱释伸手覆上,片刻后便撤了回去,只背过手点一点头,感叹其天赋着实有过人之处,难怪七长老对他那般推荐。
方才那一下是摸骨——虽说楠焱上千族人生辰年月自于长明院诚明祠中登记造册,但仍有族人因着各种原因对外谎报年龄,但是骨骼不会骗人,一探之下便知,是十岁两个月整,正好大过祭一岁半。思及此,他心头便突兀地跳了一下,一个念头方起,便又被按捺而下。
祭才多大……【伴侣】什么的,言之尚早,况且达伊洛已然明示,若想保其性命,放弃甄选万不可取,如此一来,祭离族的去处,还得抽时间同长老席仔细商议。
他驱散一众考量,只微微颔首,道,“如此年纪已有这般境界造诣实属不易,待稳妥下来,便同七长老打个招呼,上他的聆音阁去择一张好琴,有琴境相佐,无论咒术心法,都是有助益的。”
楠焱轶收了手,只不卑不亢地敛裾行礼。
“谢族长。”
“何须,”楠焱释轻笑一声,“把你的剑……召出来。”
楠焱轶依言伸手,碧色游丝在掌心翻涌凝集,化为一把绿光盈盈的长剑,正是【执碧】。
剑冢存剑,只存其魂,待择剑的族人离冢之后,剑会化为其精神领域内一股独立的力量,需按着特定的方式使之固化于现世,这般用剑,便不再是区区器物,剑与持剑者,二者心境相互磨砺相互促进,终令剑成为剑术师其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楠焱释望着【执碧】,其上灵光充沛,便是叫个三岁小儿来看,都能看出此剑绝非凡品,可偏偏……
偏偏是【执碧】。
楠焱释暗自里叹息。
此剑的铸造者,是第二任楠焱炽的第三子,素以乖张和毒理闻名的三公子楠焱馥。七千载间执碧只出过三任持剑者,每一任的作为都饱受族内争议,便是辅佐琳琅的楠焱馥,泼天富贵隆恩都掩不去其恶名。纵使长老们眼下允了楠焱轶进华安庭,但数载之后,一旦涉及此子前途职称,【执碧】必然是他无可回避的一个减分项,单是掌握此剑本身,几乎就昭示着持剑者其人心术有异。
“想必长文院的教习已经授过你基础剑术了,”楠焱释轻叹一声,“你……作一式舞鹤来看看。”
楠焱轶领命,前行几步到了院中,右手持剑,调停气息,旋即一剑挥出,其锋切割空气,都带了隐隐锐鸣。
所谓的“舞鹤”,便是东域剑术最基础的起手招式,其意倒不在杀敌,更多只是练习,将运剑的挥、劈、砍、刺、斩都尽可能展现出来,以求熟络圆融。楠焱释只看着那十岁小儿在庭中卖力挥剑,虽仍有些许不到位之处,但其动作转换毫不滞涩,亦无半分犹豫。
他点了点头,知晓此子心志坚定,其间固然少不了先知原因,但亦显示出他的决心。
只希望……他这决心能好好地用在正道上,切莫被【执碧】带偏了去。
“族长。”身侧寞翎曦忽地轻言一句,楠焱释微微抬眼,便见庭前回廊下,安静立着的楠焱祭。
作者闲话:
最近倒休,更新慢见谅orz
还是老话,谢谢所有看到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