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幻景
祭只怔然望着那向着她微笑的年轻男人,一时竟吐不出半点字音来,明明他的发丝衣袍都几乎与身后漫漫无际的花海融为了一体,但他只是那么立在那里,就好似令这一方天地的每处景物,都成了他的陪衬。
黄昏时分淡金的薄光笼在他的发梢和衣裾上,令他的美看起来甚至带了几分灼人——祭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任何一个如他一般的人,张扬着肆意,明艳且慵懒。楠焱殷如的美是带了些微风尘气的,她从来都立足现世,并非是什么超脱之人。可面前这个男人盛大的容光,却令祭不自觉地认为他不被容于世上。
——并非是绝色,祭很清楚这一点,许是一种自生的气度与肆意,令他如此动人,也如此张扬。
就仿佛这世间,没有半点规矩能将他束缚一样。
他就立在她前方微笑着回望,不惧等待,亦不畏彷徨。
祭不知不觉地挪动了脚步往他身边走过去,她忽然觉得在她失掉了的那段记忆里她一定是认识且深深信任着这个人的——她说不上缘由,只是看到他的一瞬,心底骤然生出某种安然,与酸涩相伴。
那是她面对着释和怜的时候,都未能生出的情感。
赤鬼见她前来,便蹲下身来张开手臂,仿佛只是漫长旅途后,最平淡不过的一句“欢迎回来”。
祭慢慢地贴进他的怀里,用力揽住他的脖子,男人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劝慰,也像释然。
她很想流泪,可眼角干燥得仿佛榨不出一滴泪水,她不记得原因,不记得一切前因后果,只是她知道,她很难过很难过。她一定忘了什么绝对不能忘记的事情,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只是他的存在都变成无法缓解的苦涩。
“不要为我难过啊。”赤鬼低低地说,就如同那一日祠堂深处,千支白烛堆砌万丈烛火。
“对不起,”祭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我竟记不起我为何难过,但我知晓,其间有我的罪责。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赤鬼细细端详着祭的面容,声音平和,而又异样地欣慰着,“我常常在想——若是千年前的我能够更有担当一些,能够更强硬一些,是否在今日,就不必是由你来承担这样的终果。”
“没关系的,”他微微笑着,轻轻捏了捏搭在他手心的,女孩白嫩纤细的手,“祭不记得了的东西,就由我替你记着,再过十年,再过百年,哪怕是千年万年,我都会替你记着。”他抚一抚祭的发丝,似是劝慰般地轻笑。
祭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可以称呼我为【赤鬼】,”他轻声说,“我在楠焱的祠堂里停留了数个千年,且如你所见,我已经不能再算作是个人了。”
即使是得以相触的精神领域中,他的袍角也是异样地虚幻着。
“我和你一样,是继承了罹辰”王域”的域主,”他将祭抱起来,蔓延无尽的赤色花海,随着风息轻摇慢晃,“又或者说,你身上的”钥匙”,是籍我的血脉,一路流传下来。”
楠焱祭只沉默地听着。
“就如同你的亲长所说,身为域主的我们贸然进入机制正在运行中的剑冢,会导致整个领域的运作失效,我会接你来此,也是因为这个缘由。”他抬一抬左臂,金线纹绣的龙首原本搁在他的左肩上,却如同活物般随着他的肩头和衣袖一路“流淌”下来,化作金色的薄雾漫入空气中,结成一张闪闪发光的金色织物。
赤鬼一扬手,那金色的薄纱便将两人从头到脚罩住,祭好奇地伸手去碰,原以为这样的纱绢应是带了些粗粝的硬挺,却不想入手的感触,竟如丝绵一般柔软着。
“……这是什么?”祭喃喃轻语。
“焚金螭,”赤鬼眯一眯眼睛,“是这世上仅此一件的活甲,万金不换的秘宝。”
“活甲么……”祭微微怔住,“我记得……在十二世家建立之前,制作它的技术便失传了。而且活甲认侍主魂魄,人死则物散,所以没有任何一件活甲,能够流传到现在。”
“没错,”赤鬼笑着,“这可是德兰一族王朝时期的老物件,至于它未因我身死而消散么——”他轻笑一声,“许是意外。”
赤鬼一步前跨,虚空里似是扩张了一扇绯红的大门,无数如丝如缕的花瓣自那红色的缝隙当中弥合又消散,祭眼前一花,定神再看时,发现自己与赤鬼,已然立在了闹市街畔。
祭在那层金色的薄纱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她没有看错,他们正站在长街之畔,与桐华馆的街市类似,但要更宽阔,更拥挤也更富朝气得多。祭看见有葱色锦帘的软轿被两个轿夫抬着晃进一旁的小巷,看见身着粗布褐衣的挑夫扛着被坠的弯弯的扁担,听见马蹄声落在长街上发出的嗒嗒声响,无数的人们在面前穿行,又往来交谈。
“这——”祭不由得惊奇,“这是怎么?!”
“这便是”机制”了,”赤鬼轻言道,抱着祭沿着长街行走缓慢,“如果身为域主的我们直接出现在内,就会很容易看出破绽,但焚金螭隔绝了我们的气息和意识,令这个领域的规则得以完满行使,忽视我们的存在。”
他忽然住了脚步,唇边扬起一痕笑容,道。
“你看。”
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当下便是怔然——长明院的那一群孩子,正有些无措地立在街畔。
“真的——这也太——”楠焱悦震惊地盯着长街上往来穿行的人们,他们的衣饰倒是不拘于某个年代,但他们总是少不了要好奇地看他们这群聚在一起的半大孩子们一眼。
“既说了这是精神领域,那么这些人和物象,便必定是虚假存在。”楠焱悦身侧有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祭那天去长明院里时也曾见过,是随着殷如学习的桐华馆里的小孩。他虽然这样说,但显而易见地还是被往来人的目光盯得十分不自在。
“怎样……也是第一王族啊。”楠焱灏的面上挂着苦笑,楠焱珞牵着他的衣袖,似是极害怕的样子。
“如果让人类来设置这样的精神领域,怕是几十辈子也难以做到吧,”璎珞小心翼翼地伸手摸着街边石榴树青翠的叶片,“且不论人类寿命有限……单就是这样大规模的精神力调动,人类都是万万做不到的吧……”
“据说罹辰诞生自众生心念,即使是在十二王族中,也以精神力见长,”楠焱灏长长叹了口气,面色有些灰败,“这可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难得多的多的多啊。”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楠焱悦也一时茫然。
“剑冢不会在这一层,”那男孩说着,“这一层的力量波动里,并没有类似于剑的”魂”力量存在。”
“说的也是,”楠焱悦叹,“看来只能……先找地方落脚,然后再寻机会向下打探?”
一众孩子们皆如捣蒜般地点了点头——这一群孩子里,便属楠焱悦和楠焱宸最年长。
“那便走吧,”楠焱宸点了点人数,若有所思地道了一句,“既有街市,估计便少不了有客栈吧,精神力虽不需饮食,但终究还是需要静修调养的,领域里天色一时看不出是怎么变的,得尽快才行。”
一众人拖拖拉拉地跟着两人沿街寻摸着,楠焱珞紧张地扯了扯楠焱灏的衣袖,见他回头,才小声问他。
“我姐姐……为什么不在?她明明是和我们一起进来……”
“我听大长老说族长已经把”钥匙”授予她了,她已经是被剑冢认可的域主之一,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贸然入内的话,会引发领域里的连锁反应——”他突然住了嘴,细细思量了一下,立刻扬起嗓子叫前面的楠焱宸。
“宸哥哥!”
“怎么?”楠焱宸回首,只见楠焱灏牵着楠焱珞卖力地挤上前来,一张小脸上满满地摆着严肃,直言道。
“我们不能住镇上的客栈!”
当下一众人里皆是有些惊疑。
“……为什么?”楠焱宸觉得有些奇怪,但他住在长明院里,知道楠焱灏的灵祈术深得三长老的真传,关于精神力上面的事,自己委实不如他有话语权。
“你可别捣乱。”楠焱悦瞪着眼睛警告他。
“不是的!”楠焱灏抗议着,“宸哥哥你仔细想一下!我们进了领域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在长街上了?”
几人互看了一眼,旋即稀稀拉拉地响起了肯定的声音。
并非是从某个地方醒来——而是如同骤然从走神的状态下回到现实里,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长街之畔。
“蒲凌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楠焱灏神情严肃,“但是楠焱采取的是集中引渡——就相当于在领域中开了一扇门,直接把所有人都送进来!这种情况下要想一个不漏,首选必定是领域正中吧!我知道罹辰的王域自成领域,但就算是自有的领域,也肯定有一个己身的脉络用来交换各地变化,改变形态,而这样的脉络——”
“——必定是从领域的最中心延伸开?”楠焱轶插嘴接话。
楠焱灏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对。”
“你的意思是……就算领域生变,也是从最接近传递脉络的地方开始么?”楠焱宸若有所思,“若是这样……那最安全的地方岂不是……”
“边缘,”楠焱灏说道,“肯定不在街市上,是在外面的领域的边缘……剑冢毕竟只是考验,应该不会将边缘与中心的分界模糊得太过的,但不论怎样……我们绝不能留在镇上。”
“这小子……倒是个可塑之才。”隔着一层金色的薄纱,赤鬼饶有兴味地听完了楠焱灏的见解,“也不枉那家伙这几年来这么费心栽培他。”
祭猜赤鬼说的是三长老。
“那么……确实是这样?”祭轻声问着,“越是领域边缘,就越安全?”
“一般来说确是如此——”赤鬼仍有笑意挂在唇畔,“自然,罹辰不会只有这点水平罢了。”
祭微微吸了口凉气。
“你已经忘了,其实对学过灵祈术的人而言都不难,精神力非是水流也非是风息火焰,在无干涉的情况下,它会自然凝成一个完美的圆,如果想要彻底改变一个领域的所有角落,其中枢自然会设在中央。”
“但这孩子还是有些想当然了,”赤鬼言辞淡淡,“罹辰乃众生心念所化,其精神领域何其旷阔,便是用尽一生,也难说探查透彻。街市确是剑冢第一层防御机制的正中,但他又如何能肯定,剑冢在罹辰精神领域里的位置,也刚好是正中呢?”
赤鬼看着祭的愕然,又复笑一笑道。
“就当是给你也上了一课吧——永远不要试图拿已知的定律套用在未知的事物上。”他说着。
“如果你习惯了这么做……那么必会有一日,输的很惨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