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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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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尚在迷蒙中就被满溢的温热扑了满怀——大长老身上并无寻常女子身上惯有的脂粉香,而是一种药香并着烟草香弥合在一起的浅淡味道,很不明显,却教人不知不觉地沉溺其里。

    大长老低低地吸了下鼻子,站起来抚一抚祭的脸,对着堂内的孩子们打个手势,孩子们便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准备走了。自然,很多人还是控住不住地往祭的方向瞧的,半是为了大长老的态度,半是因着这位在族内早已威名远扬的大小姐。

    仅仅是七岁的年龄,就同母亲一道站在了抵御黑噬的战线上,以她的手将全族从成千上万的反叛者中拯救,如此行径,已不是寻常的继承人所能办到的。祭尚不知道,在族内早有言谈私下传开——已经过去了七千年,是时候再出现一位新的至尊了。

    待到堂内的一众孩子走的差不多了,外间打着帘子的两个侍女便进了屋来,祭这才反应过来,那二人并非是桐华馆的侍女,而是大长老身边的人。

    楠焱灏本欲跟着一道溜走,临跑时却被大长老拉了一把,只好无奈地同他们一道进了芜香堂的后堂,两名侍女给祭和灏搬来了软凳,与大长老相对着坐在檀木案旁。

    “大小姐应当已经不记得我了,”她接了侍女递来的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我名楠焱殷如,是这楠焱家族的大长老,兼长明院崇灵阁主事人。”

    祭隔着桌子给楠焱殷如行了个礼。

    “见过大长老。”

    “不必,”楠焱殷如轻轻摇了摇头,发上簪着的珠花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直直地迎住祭的眼睛,轻声道。

    “你生来,就不必向任何人行礼。”

    祭怔然。

    “我此番叫灏带你过来,是想还你一件东西。”楠焱殷如说着,便自袖袍里取出一件裹覆着红绸的什物来,祭一时还未看出那是什么东西,只见殷如的手从上一抹一带,层层紧密裹覆的红绸便自动散开,露出其中寒凉灰白的金属来。

    “……剑?”祭带了些疑惑地问着。

    “你的剑。”殷如说着,便将那柄剑往祭的方向又推了推。

    祭略带迟疑地伸手,终在殷如鼓励的目光下慢慢将手伸向了那银灰色的剑柄。

    刺痛感骤然在祭的脑海里炸开,就像她同这把剑之间存在什么绝对无法相融的力量一般,祭只觉得整条左臂在瞬间失去了知觉,连带意识都存在刹那的空白,待她渐渐找回全身所有感知的时候,却发现是楠焱灏正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殷如立在桌案后,长眉纠作一团。

    “大长老……”楠焱灏有些欲言又止。

    “你被拒绝了。”楠焱殷如望着祭,似是叹息般。

    “为什么?”祭活动着尚还酸麻着的左臂,有些惊魂未定。

    “因为你失去了‘资格’。”楠焱殷如这样答道,她伸长手臂越过桌案,执起祭尚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手,就在祭还什么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楠焱殷如抓住祭的手,向着桌面上的剑身猛地按了下去。

    根本不及她反应,那尖锐的痛感再一次在脑海里翻搅开来,祭觉得疼,压抑,窒息,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把她的灵魂从这具稚弱的身体里硬生生地挤压出来——

    她的意识像是被粗暴地劈开,塞进了毫无头绪的东西。

    她的眼前骤然绽放光明,有苍红色的身影从高处降落,卷来满地花的余烬。

    那是无数的红色的花组成的海,她被什么人抱在怀里,那人赤色的华服纹绣织金。

    她看见无数暗色的岩石堆积成的废墟,鲜血流淌一地,一个女人半个身子被埋在废墟下,她满头银灰的长发浸在血泊里,然后下一秒,她化成沙尘,分崩离析。

    她看见世界摇曳,风吹起垂落在床榻周围的白色帷帐,身穿漆黑华服的、人偶似的少女微微偏了偏头看着她,似乎是有些好奇。

    她看见自己躺在石铸的圣台上,在漆黑无光的塔底,无数血红色的丝线从四面八方而来又穿插到所有的可以触及之地,而她在当中,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风响,有漆黑的箭矢破空朝自己袭来,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身前,温热的鲜血从发梢向着袍服滴沥。

    她就那么站着,控制不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她意识到自己的手离开了剑柄,她呆呆地站在桌案后面,眼泪像是完全不听命令,顺着脸颊滑落到桌面上去。

    “咦……我?”她颤抖着,摸索着试图用袖袍去擦自己的眼泪,一条手帕却已先于她的衣袍静静拭过她的眼睛。

    “我为什么……”她战栗着几乎吐不出完整的字句,“为什么……为什么要哭呢?”

    “你看见了么?”殷如轻轻地抚着她的发鬓,“那是曾经属于你的记忆,那是曾经属于你的感情……你看见了么?你感受到了么?”

    楠焱祭轻轻咬着嘴唇,再度伸手握住剑柄,可是这一次它没有回应,就如寻常的锻铁,沉寂而无生命。

    “那些是因为你的强烈意志被刻印进去的残像,甚至连片段都算不上。”楠焱殷如轻声说,“它们象征着一切,象征着你所有被夺走的东西。”

    她的指尖流连过剑身,坚硬的金属绽出柔软的涟漪,翻出细密的花朵,结作珠饰的形迹。

    “你拿着,”她轻轻地道,“无论何时,都不要让它离开你——它承认了你,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你的前路,都是莫大的肯定。”

    祭点了点头接过了那枚小巧的珠饰,默默擦去了眼角最后的泪滴。

    “经长老席决议,三日后将于诚明祠内再开剑冢。”楠焱殷如看了楠焱灏一眼,“族内……凡是十五岁以下,未曾进入过剑冢的孩童,届时都将接受接引。虽说从心性上年岁大的孩子会更有优势,但他们也相应会承受更严重的斥力——机会只有一次,此间能不能得到‘剑’的认可,对你们未来的影响都是极深远的。灏,尤其是你,若不能得剑,长老席难以同意你就这么继承三长老的位置。”

    祭震惊地望向身边的楠焱灏,男孩却好似不以为意,只撇了撇嘴。

    “三长老……要交出自己的长老之位了么?”祭小心地斟酌着词句问楠焱殷如。

    “不……”楠焱殷如似乎是在叹息,眉目里笼罩了阴翳,“旁的另说,族里生为鸿鹄具象的族人是注定要承袭第三长老之位的,且一经接任不得擅离,直至身陨。”

    祭噎住了——如果对于楠焱淳澈那样的鸿鹄具象来说,长老之位是终身制的,那么其长老之位将后继有人只意味着一件事。

    楠焱淳澈,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楠焱殷如似是知道祭所想一般,开口劝慰。

    “也不是那样仓促,但……长老更替从来都不是儿戏,每一任的长老从刚成为长老的时候开始,就要在上三院和正四院间寻找自己的继任者了,经过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精心教养,才能确保继任者无论何时都能立即接过长老的重担。正四院为何存在?并不是为了给予长老们的亲眷特权,而是正四院内几乎都是承袭过数代长老之位的家系,他们的关系,血统和魔力都使他们之间更容易产生有能力承担长老之位的族人。”殷如望着祭,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如果将华安庭内的嫡脉比作一国皇室,上三院内便是宗室,正四院则是为臣的世家大族。有一天你会继承你父亲的位置,正四院内的多数族人虽无重职,但他们的声音,从来都不可忽视。”

    “那下五院……?”祭小声提出疑惑。

    楠焱殷如顿了一顿,方如同叹息般地说道,“下五院……说的好听些,便是寒门,若是说的难入耳些,便是市井无赖之流。你大约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到下五院去的,便是有,想必也没有人会让。下五院若想入正四院,多是靠亲眷提携才堪堪能入驻最末的长清院,更多则是将女儿举为长老之类高位族人的侍妾。不过倒也不是没有特例,”她停一停,“听说五长老已择定了继任者,就是从下五院里出来的,不过他的情况是有几分特殊的,”她瞧着祭,带了些似笑非笑的神情,“说来,也多亏了你。”

    “我?”祭不解。

    “你已没有必要知道了,”楠焱殷如抚了抚祭的额发,“你早还尽了当还的人情,再无干系了。”

    祭无言。

    “此番入剑冢,择定众位长老的后继者便是重头戏,”楠焱殷如道,“至于祭,你已经得了【嗜血】承认,又持着‘钥匙’,此番再入,只是旁观族人得剑的流程,待再过几年,开剑冢这般事宜便要你来操持,你需得慢慢接过你父亲的担子才行。”

    祭一头雾水。

    “剑冢?是在哪里?”

    楠焱殷如笑了起来。

    “不在任何地方,”楠焱灏怏怏地插嘴,看起来仍旧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说是剑冢……实际上是一片纯由精神力构建的幻境,千载前楠焱还有铸剑师承袭的时候,他们便会从中抽取素材作为‘魂’,再佐以现世一些极难寻见的材料,铸成一把拥有自己灵魂与意识的剑。剑一旦认主,就会化为其身的一部分,终生相随,待到侍主身陨,再由族内擅长灵祈术的族人将其间的‘魂’送回剑冢将养,等待新主的唤醒。”他撇着嘴,似是极不屑似的,“但是许多剑已经经历过数代主人,有了自己的性格和偏好,或是疲惫或是挑剔,很难再接受新主的召唤。而长久得不到魔力滋养的‘魂’,会随着时间慢慢消耗本身,最后化成无用的死物,而楠焱族中也再没有铸剑师传承,导致剑冢中的剑也越来越少了……”他嘁了一声,“说到底不过是物以稀为贵的碰运气罢了。”

    “灏。”殷如喝止。

    楠焱灏低着头,狠命撵着地上早已发旧的褐绒毯,不再吭气了。

    “你当知道,虽说第二任至尊楠焱炽的正室夫人楠焱羽桐并不受宠,却到底为第二任至尊诞下了一双嫡子女。”楠焱殷如温柔地同祭解释,“长女琳琅自不必说,千载以来几乎一直是琳琅一脉统管着楠焱家族,维持着十二世家之首的尊威。嫡子瑾瑜一脉世居长信院,在你父亲之前,二长老一职多由瑾瑜一脉的族人出任。楠焱琳琅自小被父亲教养,同至尊一样几乎是全才,咒术、灵占术、灵祈术化形与摄灵术无一不精,但就同至尊不擅灵祈术一样,楠焱琳琅于剑术,也几乎是没有任何造诣。为此,剑冢一直由嫡子瑾瑜掌管。那本是属于德兰的王族,至尊的老师,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的精神领域,众位门徒学成离开幻森的时候,罹辰将他意识领域的‘钥匙’赠予了每一位门徒。七千载过去,其他世家数代更替,还能够以‘钥匙’重入罹辰的精神领域的,不过仅剩我们,以及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与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而已,此外还能入内的还有第十亡灵世家杜德丝家族——他们有些其他的因由,与我们并不相同。

    “你父亲掌管着瑾瑜一脉世代拥有的‘钥匙’,你生为他的嫡女,这权柄也一道交给了你。精神领域极为晦涩玄妙,剑冢的机制不过是罹辰的领域里很小的一部分,但就是这样很小的一部分,想要开启并容纳众多他人精神进入也绝非易事,所以从来开启剑冢都非一家之力所能完成。我族长明院系世代擅长灵祈术,算是有些优势,为还蒲凌家族于茗萱战役时的人情,协商着开启此次的剑冢,到那时候罹辰的精神领域会由楠焱与蒲凌两家擅长精神魔法的族老联合支撑,容纳两族新生代入内择剑。”楠焱殷如微微叹了口气,“其间发生任何抢夺争执……只要不伤及性命根本,两族都是不会过问的。”

    作者闲话:

    关于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

    拉比德家族采取双名制,包括楠焱在内的东方语系族群按东方的叫法称呼其姓氏为“蒲凌”,也是其原姓。而以温塞尔古语为通用语的西方族群则称呼其姓氏为拉比德,是其作为世家的冠名。无论是蒲凌还是拉比德,都是第六心法世家,只是称呼不一样而已。

    关于剑冢、还有下一任五长老楠焱瑕,详见评论传送门卷二【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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