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赤鬼
祭知晓所谓的蒲凌便是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这一族早习惯了东西方不同的语系对他们的不同称呼,族人也自小就拥有两个名字,和楠焱这样彻头彻尾隐居于极东不同,蒲凌家族是一直时刻关注着西方与南境的任何朝向和动静的。
蒲凌与楠焱一道,都曾是十二世家之前就在东域享有盛誉的家族,彼时有东域八族之称,便是墨唯、蒲凌、千迟、沧舒、舟玄、青阳、珞岚与楠焱八族,当时的楠焱位居八族之末,不过是凌瑰东境一较为繁盛的二流家族罢了。而余下七族中墨唯乃是凌瑰皇室,蒲凌则是承袭百年的魔法大族,千迟、沧舒、舟玄和青阳都依附于墨唯为凌瑰臣子,相较起来,楠焱几乎就是个凑数的。
然而现下七千载过去,十二世家早已稳固盘踞于世界各地,曾经的八族里墨唯早随凌瑰绝尽,千迟与珞岚并入楠焱,沧舒依附楠焱驻守萱城作为极东的门户,舟玄则深踞南檀依附蒲凌,青阳族人寥寥,散布在北芸周遭为一股势力名唤“留青”,唯有楠焱和蒲凌得以登上世家尊位且从不更替,千载荣极。
而这一切,都是第二任至尊带来的。
祭忽地明白了族人的期望,究竟是如何沉重的东西。
“入冢择剑,可谓是机遇与挑战并存,”殷如低低叹了口气,“除却择剑之外……与别族新生代交好也是必要的,就如同楠焱族中掌权阶级也分散在华安庭、长明院与德昌庭中一般,蒲凌一族的权力也并非尽数掌握在族长手中。蒲凌家族比楠焱家族更加重视族内消息的走漏,所以族内状况即便是我们也知之不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楠焱殷如审视着两个孩子,“蒲凌族内分为”光族”与”暗族”,这两族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对立的,交替执掌族内政务,分别居于”晓之庭”和”夕之庭”,据我们所知,当下得势掌政的是暗族,但茗萱战役之前我也曾见过那位名动东域的执行长老——你也是见过的。”她向祭点一点头,“蒲凌雁——她本是光族与暗族的混血,这样的族人在蒲凌家族本是抬不起头来的,但她采用了一种颇为极端的、甚至是在折损自己寿数的修行方式,将两族截然相斥的魔法体系融于己身,这才一路搏杀到了执行长老的高位。此次开启剑冢,她势必是要作为蒲凌家族的助力来支撑精神领域的,很难说她会不会用心法制造投影观测剑冢内的境况,你们只记得不要与她有什么牵扯——虽说她可能难以活的长久,但未来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蒲凌家族都是要仰仗她的。”
祭与灏皆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楠焱殷如心平气静地道,“说到底,罹辰是第二任至尊楠焱炽之师,真切继承了这个领域全部的人,是第二任至尊楠焱炽。无论如何,我族都存在着蒲凌无法相较的倚仗。”
不知是否是祭的错觉,楠焱殷如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几乎泛出明光,她似是为某件事自豪,亦为之欣喜。
这让祭心头的不安又加重了半分。
“今日便到这里罢,”殷如说着,随和地笑了笑,“灏送大小姐回华安庭吧,馆主那边我会说的,这次不许再乱跑了。”
楠焱灏吐吐舌头,应了一声,蹦跳着溜出芜香堂去了,祭落在后面,有片刻的迟疑。
殷如才被侍女扶着起身,转头便见了祭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道。
“大小姐可是还有什么想问的?”
祭沉默了半晌,才抬起头来迎向楠焱殷如的目光,一双晚烟紫的眼瞳沉寂如午夜般,坚定地迸出字句。
“有。”
殷如有一瞬的讶然。
“若是我……未能继承至尊之位,我会如何?”祭望着她,轻声问。
殷如似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当下便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过了片刻,方才压下笑意道。
“大小姐无须担心这个。”
“大长老就一定相信我能登上至尊之位么?”
楠焱殷如敛去了些微笑意,轻言,“自然。”
“可是为什么?”祭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径直就这样问了出来,“为何大长老相信我能登上至尊之位?还有三长老,还有我母亲——还有我所见到的每一个人!为何每个人都确信我能成为第三任至尊?为何每个人都相信至尊的力量还能够继续为楠焱家族所用?!”
“大小姐!”殷如骤然扣住了祭的肩头,直接打断了祭的话,那双异色的眼睛直直地盯住祭,祭觉得她的神情称得上有几分可怖。
“你没有选择!”楠焱殷如一字一句地说,“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刻,你的未来便已经注定了!你这一生都会为那个神坛而奋斗,你这一生都将引领楠焱继续繁荣!这是你的命数大小姐,你看不到吗?你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殷如抓的极紧,祭的肩膀甚至有些疼。
“可是如果——”
“——没有如果!”殷如的眼中几乎绽出一朵妖异的花,“永远不要忘了!你姓楠焱!这方宫阙,满身荣华,连带着你将持的权能,无不是楠焱赠予你的,你这一生——只能为了楠焱而活!”
祭只觉得浑身冰凉。
她……终于知道了。
为何族人们看她时会满眼敬惧,为何她在战时明明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功绩,长老们却会向她行礼,为何在她这样的年龄里,却无一人敢斥驳于她。
因为她是继承人。
因为她是……未来的第三任至尊。
她的存在就将引领楠焱到下一个盛世,她存在的意义就是延续第二任至尊的荣华,将楠焱推举至新的巅峰。
她不是楠焱祭。
她是继承人。
“祭!”一声呼唤,终于将楠焱祭从己身心境拉回了现实,傍晚的凉风吹在她的身上,泛起微微的寒意。
楠焱灏正看着她,神色有些微妙。
“抱歉……走神了,”祭掩饰似的挽了一下鬓发,勉力一笑道,“怎么了?”
“已经,到了哦。”楠焱灏指指前路,祭抬头才发现此间已是长宓院,过了前面的一道月门,便是华安庭了。
华安庭又名禁庭,即便是楠焱灏这样出身上三院的高位族人,也是不得入内的,毕竟那是族长家眷的居地,就算长老们有时会被召入华安庭议事,也仅限于前庭的明雪斋而已。
“我听碧云姐姐说大长老不小心对你用了摄灵术……”楠焱灏有些关切地问道,“大长老尚未出阁时便被授予了狐尾花印,是当世摄灵术的至高掌控,摄灵术本就难在收放自如,想来一时控制不住也是有的……”灏自己都觉得这番说辞有点勉强,“你……还好吗?”
祭无力地笑了笑。
夜幕如一匹黑纱,经了残月素手,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庭院边角周遭的石灯笼里灯火早燃,满重阙极盛的樱树静静飘零花瓣。
“灏……不想做三长老吗?”祭突兀地问了一句。
楠焱灏似是认真地想了想,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祭眨着眼睛,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我……从生下来的时候,就被认为是三长老之位的最佳继承人选。”楠焱灏轻轻叹了口气,旋即瞥了一眼有些疑惑的祭,“长明院血脉稀薄……我们家与大长老虽然同是三长老的后人,但大长老血脉里属于鸿鹄的部分基本已被淘洗干净了,相较于作为介质牵引的灵祈术,大长老很明显更擅长偏向压迫攻击的摄灵术……”他停顿了片刻,似是自嘲地笑了一下。
“三岁时的觉醒仪式上,全族同龄扛下大长老身为一阶威压的仅有四人,”他点一点自己,“你和我,还有跟我同在桐华馆里的娉婷,还有长嘉院里一个叫楠焱轶的男孩,我们四人,是将来无论如何都会成为一阶的。”
祭对仪式自然全无印象,只得默默地听着。
“那以后我便更是被定死了要做三长老的,”楠焱灏长长地叹了口气,“大长老虽说若我不能得剑,长老席便不会同意,但我早就知道,长明院里再寻不出一个拥有鸿鹄近缘血系,还擅长灵祈术的族人来做三长老了,不然我才这样的年岁,怎能谈及长老之位呢……”
“可是我不想这样,”楠焱灏有些自暴自弃地道,“我不想像第二任至尊一样被这朱紫重阙困住,我不想我这一生都消磨在长明院里,更不想从一开始,就无路可走。
“我想出去游历……去看寞翎,去看萱城,离开极东离开东域,我想看看西恩特的森林,还想看维尔卡纳的黄沙,我想看拉菲格的冰原,还有漠山的悬岩禁宫。”他垂下眼睛,“但这些楠焱的三长老都不能做——因为一身鸿鹄之血,绝对不能断了传承,此前的许多三长老都被族里施压纳妾,丧妻的立即便要续弦,但即使是这样,也没能壮大长明院的血脉。现在的三长老也差点被逼着续弦了……那时他的发妻重病垂危,族里就已经替他找好了下一任妻子,三长老怒极,直接耗费了一次涅槃机会,说什么也不肯放弃,族里怕他继续折腾,这才不敢再提。”
“可我不是鸿鹄具象……若我遇到这样的事,我甚至没有抗争的手段。”他静静地道。
祭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打消不了族里的念头,也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来临,不管我怎么说我不愿意。”他苦笑了下,“我只想当我自己……我成为三长老也可以,但我必须是我自己。我想用自己的手证明自己值得这个位置,而非仅仅是生来适合而已。”
楠焱灏的身形渐渐隐没于夜色,最终消失不见了。
祭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一只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她突然发觉,自己并不是唯一。
长明院里楠焱殷如适才别了楠焱晓自桐华馆里出来,发现自己的女儿楠焱璎珞提着一盏黄铜宫灯立在潋水台下正等,见到母亲出来,女孩端着暖光急急迎上前来,一张恬然姣好的小脸,如细绢上的画卷般。
楠焱殷如心底生了暖意,将女儿小小的身躯拥进怀里,便要携着璎珞一道回潋水台上的崇灵阁里。
但璎珞却只是怔怔地立在了原地。
“……母亲。”她轻轻呼唤殷如。
楠焱殷如顺着女儿的视线望过去,却发现东侧分隔着长宁院与长明院的院墙旁,一棵歪脖子的樱树下,立着一道红色的身影。
那人的衣袍灿若盛夏的榴花般,在夜风里漫漫扬起。
殷如站起身来,接过女儿手中的宫灯交给寒烟碧云,叫她们先回崇灵阁去,而她则一步一步,向着那道略显虚幻的红影走去,璎珞虽然害怕,却也在后面远远跟着。
那是个年岁不大的男人,一袭绝艳的红衣衬着他称得上明艳的容貌,双瞳与发丝皆呈现火般颜色,尤其是发梢末尾,浓郁得好似真的燃烧起来。一身衣袍远看虽简单,但只消一段距离便看得出红锦上层层密密以生丝金线纹绣了多少繁复的暗纹,更不要提那条金线纹绣的金龙,下巴搁在他的左肩上,长尾围拢着他的腰际,每一块细微的鳞,都如活物般生辉昳丽。
殷如在他的三步定,郑重地向他行礼。
男人虚幻的身形上突然腾起一层轻薄细微的光的火焰,火焰一闪即逝,但男人的身形却似乎因此凝实。
“这一生……只能为了楠焱而活?”赤鬼面带嘲讽似的望着殷如,殷如悚然一惊,还未辩解,面上便重重挨了一个耳光。
殷如咬着牙跪了下去,男人冷冷地审视着她,就好似她是如蝼蚁般不自量力的东西。
“不会叫你们如愿的。”赤鬼撇下这样一句,伴随着满身明艳的红,骤然弥散于夜风里。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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