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黑油柏铺就的公路上盖着一层海砂，一辆黑色吉普朝着海岸的方向狂冲，车轮擦起的火星子和凌晨天上三三两两的星子似的，带着无人烟的冷峻。

    车里的男人神色冷清，五官冷厉，墨色的眸子里还带着未褪去的杀意。他最外头穿着一件血淋淋的白色大褂，袖子往上折到手肘以上，左手肩膀挂着枪伤不断往外渗血，血肉模糊。全身带着一股瘆人的血腥味，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突然，身后天光大亮，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火焰的红光将那栋燃烧的巨型建筑晃得摇曳生姿，像是古希腊神话故事里那座已不为人知的迪斯城。

    热浪从爆炸点向四周发散开来，钻入他的每一寸皮肤。巨大的推力让吉普车不受控制地往前冲去。吉普车的玻璃被撞得粉碎，掀翻了死岛唯一的行驶者。左肩传来的剧痛随着意识的涣散逐渐模糊起来

    火光烧出诡异的微笑，孤岛上所有的遗迹化作齑粉——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时无辜的。

    ————

    海鸟低飞在靠海的围栏旁，路人将手里的面包丢向它们。一座欧洲中世纪流传下来的古老教堂响起浑厚的钟声，那些前来祷告的信徒跪坐在地，向他们的神诉说忏悔。

    一个男人嘴里振振有词，轻声念着圣经。而后缓缓睁眼，碧绿色的眸子此时平静的像是一潭秋水。让人不经遐想，若是有风吹拂，是不是会皱了一池碧汀。

    “神能听到你们的祷告吗？”庄占看着这双眼睛，他是半月前醒的，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件事物便是这样一双眼睛。

    “神或许不能，但是我想让他听到。”楚寒洵拨弄着指上那枚银色尾戒，静静回答。

    庄占想起他醒后问这人为何要救自己，楚寒洵当时的声音和现在一样的平静:

    “因为你是一个值得我出手搭救的优秀的——合作伙伴。庄占。”

    教堂的钟声又响了一遍。

    “我要回亚洲了。”教堂仿佛和楚寒洵那双碧绿的眼睛一样，带着某种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需要我帮忙吗？”庄占醒后和他说过，他需要去找一个人。

    “不用了。你前两天和我说希望我加入你的实验室，我会考虑的。——另外，我们合作愉快。”庄占开口，后半句说的很郑重——他不喜欢欠别人的。

    飞机穿过云层，划出一道雾白色的丝带，连接着世界的两地。庄占坐在靠窗的位置，磕闭着眼，阳光拂过他的皮肤，更显现出一股病态的苍白。

    庄占原本是a2h4生物实验室的一员。他在里面待了将近十年。季小孩是他在a2h4期间运用基因融合技术外加胚胎技术创造出来的一个孩子。以人类基因为主，辅以其他动物的优良基因。在那么多试验当中，只有季小孩是唯一成功的一个。

    他把那个小孩取名为季枞。

    季，时也，希望他历经四序，枞，木也，希望他似木成丛。

    带着对过去的寄托，季枞很重要。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份重要逐渐变成一种超越过去的重量。

    他不在的这一年，有那个老头的照顾，他过得应该还好吧

    飞机落地，华国龙城正值白日，庄占拉这手里的行李，立在机场中央，纵然他之前做好了准备去找季从，如今距离答案只有几条纵横马路的长度，他却突然像一封没写地址的信封。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他当年不顾一切去了a2h4之后就再也没回过龙城。如今隔着将近十年的光阴，龙城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鳞次栉比的高楼，车水马龙的街道但是印象重那座耸立在龙城的那座白色三角大楼却一直没有变过。

    这座楼总是能轻易勾起他过去的记忆，好的，坏的，憎恨的，厌弃的如果不是今天这件事，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在回到这片土地。

    庄占理了理心神，付过钱，下了车。他循着记忆，一路往上。

    “先生你好，请问是否需要帮助。”这个时间点来anibo主楼的人不多，前台基本第一眼就看到了庄占，男子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西装裤下的双腿修长笔直，只是面容苍白，颇有病美人之风。

    “你好，我找你们会长。”庄占打过招呼，说出自己来次的目的，语气淡淡的，脸色收敛了凌厉。

    anibo一家专业的生物科研机构，在几年前是庄氏百分百控股，属于庄氏的私人研究所。现在却只能算是最大控股。

    前台听到庄占的话，并没有立马行动，反而再次审视了一边庄占，最后询问道：“先生，你有预约吗？”

    庄占微微一笑，眼底却无波澜：“你告诉庄城，就说，庄占来找他了。”

    前台犹豫几秒,说了句稍等，沿着走廊走到了最里头的办公室内。

    两分钟之后，同他出来的还有那位会长。庄城已年过半百，不知道是不是整日操劳的缘故，两鬓早已斑白，但是身板挺直，周身一丝不苟，仍旧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华。

    两人长得很像，只是气质全然不同，一个带着岁月磨出来的温润，一个带着锋利的棱角，凌厉且张狂。

    庄占已经十几年都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自己这位父亲了。准确来说，是继二十年前那件事之后，他就下意识逃避庄城，不愿意看到他。

    十多年的空白，父子相对无言，只是庄城的目光多少怀着愧疚，率先开口说：“进来说吧。——一年前”

    办公室的摆设一如既往，恍然一瞥，庄城的桌子上依旧摆着那张十几年前的全家福。庄占只当没看见：“命大没死——这一年他还好吧？”

    庄城愣了几秒，他当然找到那个“他”是指谁，自嘲一笑，也罢，都是他年少的罪：“他在这里挺好的。我让他住在你之前那栋别墅里。他目前在anibo的a区工作。”

    “一年前谢谢。”庄占停了几秒，缓缓说道。一年前他提前觉得不对，联系了庄城让他带走季枞。说来讽刺，那种时刻他能想到的人居然只有庄城。

    他背着光，庄城看不清他的表情，欲言又止。

    直到庄占转身推门，他最终开口：“你对那个实验品有什么打算？”

    庄占搭在把手的的五指顿住了，没说话。

    “你对当年的事放不下，为什么还要创造一个实验品？何必再步我的后尘？”

    “你觉得我在步你的后尘？”庄占没回头，反问道，语气不善。最后，推门而出。

    anibo的资料室主要负责梳理总部平时接手的实验资料，以及其他一些相关事项。偏欧式的建筑风格，里面安静得不见人气。

    正中央坐着一个男子，雾霾冰蓝发已然及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棕色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屏幕，修长的手指白皙，只是指甲长长短短，两侧带着新鲜的小伤口，此时他正在键盘上输出什么。酒红色的衬衣在腰间收束扎进皮带里。

    在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他随口答了句：“进。”直到敲完最后一个字后，才抬头看向眼前的人。这一看却让他那一句“什么事”最终没说出口，心脏突然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下。

    庄占看着眼前的少年，现在已经是二七八岁的模样了。少了之前的稚嫩和意气风发，多了几分成熟稳重还有他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心慌。

    他完全没有想到重逢之后季枞的反应这么大。庄占抗下了季枞突如其来的那一拳，后退两步。口腔中瞬间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可见着一拳用了多大力气。

    凌厉的拳风再次袭来，庄占向左微偏，拳头擦着颚骨落下。

    季枞也是被刺激狠了，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抛弃的无措茫然。他甚至来不及将情绪转为憎恨，便听到实验室爆炸的消息，庄占生死未卜。

    如今核心人物时隔一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一时半会儿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心态去直面。

    庄占大概理解季枞的心情，也不还手，只是一味的退。季枞的散打格斗还是从小和他学的，要说套路，他比谁的清楚。

    两人僵持了大概半刻，季枞突然收了力，双手手往一旁偏去，擦着庄占的眼角落下，撑着前方的檀木方桌，眼睛死死地盯着庄占，像是想透过这双墨色的眸子看到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没看到。

    庄占整个人被禁锢在季枞和身后的木桌之间，还不太活络的脊柱抵着桌沿，硌得发疼。和他想象的重逢确实不太一样。他单去想季小孩在这里过得好不好，却忘记了这人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是个喜欢记仇的。

    思及至此，他轻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无奈，静静说道：“季小孩，金鸣寺的樱花开了。”

    金鸣寺的樱花开了，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