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后悔
皇帝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 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极小的声响。
他知道她先时经常哄骗,对他没半点真心实意。他多希望她这个时候也是在撒谎,是在说假话。可她的表现明明白白告诉他, 她说的是真的。
她是真的不想认识他, 不想跟他有一丁一点的纠葛。尽管他是富有四海的皇帝,尽管他愿意为了她虚设六宫。
可是一开始,明明是她先说喜欢的啊。
他本来今天想送她一个惊喜。他想说, 他把上次拟到一半的封后诏书拟好了。
这是他要送给她的新年礼物, 他想跟她一直走下去。但她根本就不稀罕。
他的声音微微发抖:“长安, 你别这样说,这对朕不公平……”
许长安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犹在重重叩头。
她是真的后悔了, 她知道自己当年有错。可因为曾经的那个错误, 她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一生不得自由, 母子不能随时相见……
“……求你放过我, 放过文元……”
皇帝伸手去拉她, 阻止她的动作,用力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试图安抚:“长安, 你别这样, 你冷静一点……”
她此刻的模样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她眼眸中的光芒一寸寸湮灭, 那毫不掩饰的绝望与痛苦,令他胆战心惊。
巨大的恐慌笼罩着他, 尽管他现在把她抱在怀里, 但他心里却仍隐隐有个声音:他会失去她, 他可能会永远失去她。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唤着她的名字:“长安, 长安,你别这样,你听我说。我没有想要折磨你……”
从头到尾,他想要的,只是她那颗心罢了。他不甘心自己的真心被她弃若敝履,他也想得到她的真心。
许长安不停地摇头,脸上满是泪痕,神情已有几分不正常。她声音极轻:“你有的,你把我关在宫里不能出去,你不让我和文元见面……”
这难道还不是折磨吗?
皇帝手足冰冷,涩然一点点从心底漫出来。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是你说要跟我在一起的。你说我不做你爹的嗣子,我们就在一起……”
他想说,不是要把你关在宫里。是不这么做的话,你就会逃走。
听到旧事,许长安意识恍惚,她泪眼朦胧,抬眸看见承志,心里酸涩又而委屈,伸出手去:“承志……”
此时的她,脸上有委屈,又有依赖,声音软软的,抬手欲抚向他的脸颊。
皇帝心里一喜,连忙应道:“我在。”
“对……”然而手刚伸到半空,“对不起”三个字还未说完,许长安猛然醒悟过来,脸上血色全无,四肢不可抑制地瑟瑟发抖,“你不是承志,承志不会这样……”
她怎么能忘了,这是不一样的。
承志被她逗一下就会脸红,她说什么他都会相信。他宁愿被她爹责打,遍体鳞伤,也要一力承担责任,始终不肯改口。她曾经想过,如果他愿意,她就娶他,跟他过一辈子。可她的承志没有了……
皇帝表情有片刻的凝滞:“长安,我是承志。”
他恼恨她将承志那个傻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他此刻竟然无比希望她能将他当做承志。
文元的哭声隐隐传来,许长安脸色微变:“文元!”
对了,她还有文元,文元还在病中。
她踉跄着试图从皇帝怀中挣脱出来,还没站稳,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面前的一切似乎都看不分明。她呆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眼前一黑,很快就意识全无。
怀里的女子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软软地倒了下去。
“长安!”皇帝大惊,不禁低呼出声,随即又提高声音,“太医!太医!”
太医就在殿外商议用药,人还没走,听到传唤,匆忙上前。
“快看她怎么样!”
太医迅速诊脉后,拱手禀报:“回皇上,这位,这位娘娘是郁结于内、气机阻滞所造成的晕厥。好生调养,应无大碍。”
听说没有大碍,皇帝略松一口气。但一想到郁结于内,他的眼皮就狠狠跳动了一下,心似针扎一般。
所以还是因为难过的缘故么?
他的所作所为就令她这般痛苦吗?
太医刚退下开药,一旁的郑太后就目瞪口呆:“翊儿,你们俩怎么回事啊?”
不是两情相悦、感情深厚吗?怎么像是强抢民女一样?
皇帝只觉得喉头似是被梗住了,一时说不出话。好一会儿,他抱着许长安站起身,这才低声道:“没什么,她看见文元生病,太担心了。”
郑太后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你当你母后是傻子么?她要只是担心文元,会求你放过她?皇儿,你是不是威逼利诱、抢夺人/妻?这要给朝臣知道,可不是小事!”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对,文元应该就是她孙子啊,长得跟翊儿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皇帝胸口一刺,面色显而易见的一僵:“没有,没有强迫。她从来都不是别人的妻子,她就是我的。”他声音里带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痛楚,极为固执地强调:“母后,是她先说喜欢我,愿意跟我在一起的。”
她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呢?
安神香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许长安感觉在做一个很长的梦,她梦到自己才十三四岁的光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张大夫学医术,跟着姜师傅一起练习制药。
她看着金药堂越来越好,不免豪情万丈。
小伙伴儿吴富贵又一次被母亲周氏追着骂,跑到金药堂躲清静,还不忘抱怨:“说起来这也怪你,你要是跟我一样不争气,我娘也能少骂我几句。”
夏天烈日炎炎,许长安将需要晾干不能被晒的药材移到阴凉处,只抬眸看了他一眼:“跟你一样不争气?你这不是为难人吗?我可是要把金药堂发扬光大的……”
这是她人生的奋斗目标。
吴富贵啧了一声:“没劲儿,没劲儿。”
入秋后,湘城有时疫,感染者众多。许长安建议给贫穷百姓免费提供药材,朱大人对此举甚是夸赞,还在次年的药王诞上让许家家主点头一炷香。
……
这个梦的内容极为清晰,却并不连贯。梦到十五岁那年在药王庙受伤后,她又一次梦到之前十三四岁。
周而复始。
……
皇帝双手负后,脸色甚是难看:“不是说好生调养,就无大碍吗?为什么她还不醒?”
她自晕厥后,已有一天一夜,文元身上不正常的热度都退下去了。可她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罗掌院忖度着道:“皇上,兴许是她现在内心深处,不太愿意醒过来?”
身体无大碍,可不就只有这一个原因了么?
皇帝脸色铁青,双眉紧蹙,仿佛有一张带刺的网,将他整颗心都裹得严严实实,稍微一动,就痛得难以呼吸。
不愿意醒过来,是因为不想面对他吗?
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她痛苦而绝望的模样。
挥一挥手,令罗掌院退下。皇帝坐在床榻边,凝视着她的睡颜。
也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微蹙的长眉舒展开来,唇畔有着淡淡的笑意。
皇帝握着她的手,声音极低,似呢喃,又似恳求:“长安,你不能这样。你想要什么,你跟我说,不要这样对我……”
许长安的梦境终于有了变化。
她梦到还是在湘城,可不同的是,她有了文元,乖巧可爱,聪明伶俐,还不能清晰地说长句,已能认识好几味药材。
县令朱大人告诉她,金药堂可以进京参与御药供奉。
这对于学医制药的人来说,是天大的荣耀和不容错过的机会。
她遇见了承志,他愿意就当年的事情听她解释。可是一转头,承志不见了。年轻的皇帝怒气沉沉,扼着她纤细的脖颈。
……
许长安眼皮仿佛有千钧重,她想努力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她能感觉到有人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一声一声地喊着:“长安,长安……”
这是承志的声音。
她听见他说:“是你自己说的喜欢我,怎么能不认账?”
委屈而又不甘。
许长安嘴唇翕动:“承志……”
想对他说,她没有不认账。
她睫羽轻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待看清眼前人之后,她眼中原本混沌的神色渐渐变得清明。
回想起先前对皇帝说了什么,她不由地惧意陡生。
皇帝眸中却是露出了喜色:“长安,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许长安心脏砰砰直跳,却又有些许意外。这不像是怪罪,更像是担心关切。
想到意识朦胧之际他在耳畔说的话,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
她身体瑟缩了一下,眸中闪过惧色,轻声问:“文元怎么样了?我能不能去看他?”
毫不掩饰的惧怕刺得皇帝心口一痛,他定了定神,佯作不曾看见:“文元已经好了。你刚醒过来,需要多歇一歇。明天我们去看他,好不好?”
他的态度格外温和,耐心十足,甚至有几分哄孩子的模样,与前几天大为不同。
许长安心里有些迷惘,她也不看皇帝,睫羽低垂,声音小而固执:“我今天想看。”
她最后的记忆里,文元身上温度很高,整张脸都是红的。不亲眼确定他无恙,她又怎会放心?
皇帝微微一怔:“好,我这就让人把他抱过来。”
停顿了一下,他又温声解释:“文元还在太后那里,由太后和可靠的老嬷嬷照看。我不是不让他待在你身边,是你睡着了,我怕他吵着你。他又刚痊愈,我想着现在就换地方,不大方便。”
他格外的好说话,且不自称“朕”。有那么一瞬间,许长安恍惚以为是承志回来了。
回忆起先前的几个画面,许长安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一个猜测。她心跳加快了几分,试探着道:“我想自己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