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交扣
二十年前,尹含沙不过六岁,但她仍然知道,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
母亲清秀的面孔也日日布满愁云,她时常会坐在庭院的槐树下,望着门口发呆。
尹含沙迈开短腿,“哒哒”地跑到母亲身边,依偎进她怀里。
“娘,爹爹明天就回来啦!”她仰头看着母亲,脆生生地说道。
母亲淡色的嘴唇上下翕动,明显怔愣住了,看到她纯真无害的眼眸时才反应过来,不过是女儿不忍看母亲难过罢了。
尹含沙又说了一遍,比先前更加坚定,“爹爹一定会回来的!”
母亲苍白修长的手指摩挲过她白嫩的脸颊,声音轻的像随时会四散的烟,说道:“嗯,小槐说的对。”
奇迹没有出现,第二天的家门冷清依旧。
尹含沙只能陪在母亲身边,托腮看着庭院里的花瓣飘落。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家里来了一个身着轻甲的士兵,他带来了元帅重伤回朝的消息。
母亲听完,瞬间泪眼婆娑,差点没昏过去。
重伤加过度操劳,一病足足养了大半年。自那以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眉宇间的锐气都沾染上挥之不去的疲倦。
后来尹含沙长大,渐渐懂事,跟着父亲学武,才能从边边角角窥探一些那一战的险恶。
那日来势汹汹,是冲着吞并政权来的。彼时大魏国力最弱,被迫卷入对抗胡人的战争。
兵力的极度不对等,导致每一场战争都极为艰难。好在胡人的大部分精力都在大铖的战场消耗,他们才能勉强僵持。
大铖的元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出密函,请求和大魏联手,集两国之全力,彻底覆灭那日。
消息上报到朝廷,被毫不犹豫地全盘否决。
尽管父亲有意,但是也不能违背圣意。
僵持良久,那日和大铖两败俱伤,那日对大魏施加的压力也日渐无力。
朝廷大喜过望,立马下令求和。为显诚意,父亲只好带着亲兵,进入了那日大营。
直至今日,尹含沙也不知道那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只消见到父亲后心那一道蜿蜒狰狞的疤痕,突兀地盘踞着,她就不受控制地战栗。
她难以想象,也不忍想象当时的场景。
尹含沙知道,她的父亲其实是有意愿合作的,毕竟身为三军主帅,不会甘愿一直被压制。
只是迫于朝廷的旨意。
“尹含沙,你知道我的意思。”段屿定定地看着她,语气没有丝毫疑问。
她确实知道,但是她要答应吗?大魏不在了,尹家已经没有职责,她应该已经解脱了。
“……我要考虑。”尹含沙沉默良久,如是说道。
她没法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
段屿点头,没有再咄咄逼人。
岸边穿来段容的喊声:“哥!你们快过来!饭菜备好了!”
尹含沙不好推辞,眼下她确实是有些饿。
段容比在北辰王府时活泼不少,她托着下巴好奇道:“你们到底谁赢了?”
话虽这么说,段容却一脸期待地看着段屿,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段屿默了默,“平局。”
“什么?”段容瞪大了眼睛,“哥你居然没赢?”
尹含沙顶着段容火热地犹如实质的目光,轻咳一声:“其实——”
“太好了!”段容瞬间喜上眉梢,“哼!让你再嚣张!”
尹含沙:“……”
段屿:“……”
“尹姑娘你不知道,别看我哥现在一副端庄稳重的样子,其实幼稚得要命!他自己给自己封了大铖第一高手的名号,天天就知道说我。”
“段容!”段屿极具男子气概的面庞有些挂不住,他用眼神示意段容,让她别再说了。
“他弱冠那年,非要摆一个擂台,说他必须打败十个武士才算真正成年。”段容大概是被‘欺压’太久,反倒越说越带劲,“谁知道根本没有人应战,他就待在擂台上不肯下来,弱冠礼也不去。最后没办法,爹花钱请了十个人去打擂台!”
这怕是个武痴吧?
尹含沙忍住弯了嘴角,憋笑道:“看不出来,段将军如此雅致。
段屿一脸生无可恋,看着段容得意洋洋的面孔,重整旗鼓,“你这样的女子,难怪明钰不要你。”
“……”
“……”
一时静默,段屿也自知触到了妹妹的逆鳞,不由得心虚起来。
段容只是沉默了片刻,也没别的反应。
在段屿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朝她狡黠一笑。
尹含沙:“……”
吃完饭,尹含沙婉拒了兄妹要送她的好意,独自一人走出段府。
外头日光正盛,却不刺目,她眯着眼看,心头莫名有些发酸。
曾几何时她也拥有过这样深厚浓烈的亲情,她已经快忘记了。
正值冬季,外头的树木都没什么精神,阳光也不能将她们唤醒。
她收回目光,打算走了,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尹诗槐。”
道路的最那头,钟北临长身玉立,金色光辉倾泻一身,带着融融暖意。仿佛一幅寡淡水墨画上,唯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不自主加快了脚步走过去,临近才发觉自己太迫切了,便咬着唇停下脚步,“你怎么来了?”
钟北临自己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见你这么久还没回来,便来寻你。”
尹含沙瞟了眼他俊美无暇的侧脸,每一个线条都恰到好处,“哦。”
她没有挣扎,于是钟北临就一直握着。
“索性今日无事,带你逛逛。”钟北临微微偏头,嘴角噙着抹笑意。
尹含沙点头,做随意状,“好啊。”
说是逛真的只是逛,钟北临叫人驱走马车,两人沿着官道缓缓地走着。这个时候没太多供消遣的玩意儿,夜里才会热闹。
尹含沙被握得手心有些盗汗,她微微动了动想将手抽回来,钟北临察觉到她的意图,立刻就松开了。
骤然失了触感,她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然而没等她捉摸过来,下一瞬,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再次覆了上来,五指以不容拒接的力道,插|进她的指缝,掌心牢牢嵌合。
成十指相扣。
尹含沙纤长的睫毛颤了颤,这下无论是她掌心的细汗,还是耳尖的薄红,都再也掩藏不住。
“……”
“……”
但是钟北临装作没看见,继续拉着她走。
她低着头,甚至同手同脚了好几步。
“扑哧!”一声轻笑从头顶斜上方传来,愉悦得紧。
尹含沙觉得自己要冒烟了,头低得更厉害。
时间一久,这就导致,她再抬头时,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是一片簌簌绿海,翠竹根根笔挺,组合在一起就是勃勃生机,透着顽强的生命力。
“这里是?”她倒不知道铖都还有这么个地方。
钟北临拉着她走进去,“绿竹林。”
沿着并不明显的小径,尽头出现了一座上下两层的竹屋,和满片竹林完美融合。
屋子前头还有人种了一些蔬菜,一旁的石桌上还摆着一套茶具,茶壶壶口正飘着淡淡的水汽。
有人住这儿?
“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个地方的人。”钟北临道。
尹含沙微微皱眉,脸色冷了下来,用力挣开的他手。
“是吗。”
难怪这人一直不娶妻妾,也看不上段容,原来在这藏着一个。
钟北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你挺会享乐啊。”尹含沙淡道。
钟北临环顾一周,谦虚道:“还好吧。”
“你带我来做甚?”
“要是喜欢,我可以常带你来。”
尹含沙冷哼一声,“没兴趣。”
说着转身就要走,才迈出半步,手腕就被人拉住了。
“你怎么了?”钟北临一张俊脸显得很无辜。
尹含沙挣了挣没挣开,“放开。”
“不是,你——”
这时屋里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三殿下来啦,这位姑娘是?”
尹含沙回头,竹屋的门被打开,里头赫然走出一位身着朴素年近花甲的老人!
她咋了眨眼,整个人都僵住了,“……”
钟北临这个时候也回过味来了,他很震惊:“……你不会以为——”
“闭嘴。”
钟北临好笑地看着她,见她没打算跑了,便决定给她一点面子。
“林姨,近来身体还好吗?”
被唤做林姨的人面容慈祥,“挺好的。”
老人一直看着她,钟北临也不说话,她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林姨。”
林姨冲她点点头,目光和蔼得让她无法直视。
“林姨我带她进去,晚上我们留下吃饭。”
“欸好!”
尹含沙沉默地被他拉进竹屋二楼的一间房间。
钟北临抱着胳膊,桃花眸静静注视她坐立不安的模样,缓缓地跟她解释。
林姨是他的奶娘,因为年岁大了又没有亲眷的,他便特意命人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盖了屋子,按时送来生活用具和粮食。
就是她现在看见的样子。
这里风景实在很好,他有时也会过来,陪着林姨说说话,尝一尝家常小菜。
“所以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尹含沙没法解释,也不会解释。只好顶着钟北临的目光当鸵鸟。
“你是我带来的第一个人,林姨大概以为你是我媳妇了。”
而钟北临,偏偏要将她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