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千万贯
这日正是苏轼在望湖楼上设宴, 宴请亲朋好友。
这望湖楼如今在二楼新安了据说是在汴京城中风靡的玻璃窗,透过这完全透明的象眼玻璃窗格,刚好能够看见远处西湖断桥上的残雪还未融尽, 而白公堤上已早有绿意蔓延, 早春气象已现。
可是此时此刻, 望湖楼上,任谁都没有把心思放在新安的玻璃窗和窗外的美景上。
人人都聚精会神, 望着蔡京从那枚精美漆盒中取出的物品。
“这是……小自鸣钟?”
蔡京自己也有些不太确定, 声调上扬, 向明远询问。
他手中,的确像是一个小号的“自鸣钟”, 只是体型极小极薄, 可以由一只手握住。
这“小号”自鸣钟的钟面, 泛着一层莹润色泽,看似只是乳白色, 在日光照耀下却流光溢彩, 反射出五色光辉。
在座颇有懂行的人,知道这多半是取了珍珠贝母壳中那一层珍珠质打磨, 才制出了这样平滑光亮, 神采内蕴的钟面。
小小一幅钟面四周,划着与自鸣钟完全一样的刻度, 但这外面细细镌了两圈汉字, 却是与每天十二时辰的对应。
钟面正中, 是不断运动的指针。
从指针的色泽来看, 应当是金质或者是镀金的。除了在座众人已经相当熟悉的时针与分针之外, 另有一枚极细的银针, 在钟面上不停转动。
以往人们使用自鸣钟, 要看上好久才回发觉分针是在运动的,时针则看起来根本不动,要过好久才能令人察觉辰光的流逝。
此刻那枚细细的银针,却肉眼可见地不断转动,像是在提醒使用者“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金银指针之外,“小号”自鸣钟外还嵌着一层完全透明的,不知是水晶还是玻璃,将指针们都罩住,免得人为影响指针的运转。在此之外,还有一层精致的铜壳,此刻已被蔡京拨开,令铜壳内的内容显露无疑。
蔡京定睛看了良久,突然向四周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请众人小些声而说话。
而这望湖楼上的宾客们由于太过好奇,一时间集体噤声,眼睁睁地看着蔡京将那枚“小号”自鸣钟送至耳边,聆听了良久。
终于,蔡京抬起头来,笑道“我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听见‘时光流逝’的声音。”
他这么一说,苏轼等人全都好奇得不行,心痒痒地想要借蔡京手中的物事来听听。蔡京却似乎全无此打算,只是慢条斯理地将东西放回匣子中,抬眼望向明远。
明远恰于此刻开口。
“这是我家作坊最新推出的‘怀表’。”
“怀表?”
人们异口同声地重复这个名字。
马上也都觉得很合理——可以揣在怀里的,用以指示时间的……表?
“嗯,对!”
明远点点头。
“我找了工匠研究了‘自鸣钟’的全部结构,让他们自己尝试,看怎么才能够将这东西做得体型极小,可以随身携带。结果真做出来了。”
“它需要每六个时辰上一次发条,”明远轻声指点蔡京将那怀表翻过来,看见上“发条”的结构,“就可以保证计时准确。”
“当然了,最好每天也能将它与大自鸣钟的报时核对一下,就更万无一失了。”
“这样一来,每天就算是我们出门在外,也可以用这件东西来确定时辰。”
明远笑着解释完,众人看向蔡京的眼神又有不同。
这么有用的东西,刚刚制出,明远就把东西先送给了蔡京。
苏轼当然明白——明远这是为了还蔡京上次仗义帮忙,惩治“骗保”船东的人情。
但他还是以羡慕的眼光看着蔡京手中的怀表,随口相询“远之,这新制的怀表,只有这一枚吗?”
“当然不是!”明远笑着回答。
苏轼顿时大喜。而蔡京则转头看向明远,仿佛头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明远笑笑“刚才是为了吊一吊众位的胃口。但其实……各位友人也都有份。”
明远冲候在望湖楼二楼阶梯旁的长随挥了挥手,那名长随立即转身下楼,却捧了七八个匣子上来。
明远亲自接了,将每个匣子送至与座的各人手中了,一边送一边道“各位都有,各位都有——”
众人接入手中,纷纷打卡匣子查看,取出放在里面的怀表;又都按照明远所示范的,将时针与望湖楼里的座钟校对一次,然后上紧发条,便令表面上银色指针开始匀速转动,并且发出轻微而细密的“哒哒”声。
“只不过各位手中怀表的花色各有不同。都是小弟揣摩各位的爱好专门定制的。”
明远便随口介绍起赠给各人的怀表——给蔡京的自然是“金玉其外”,什么材料贵就用什么;给苏轼的则是浑然天成,用到的装饰越少越好;赠给沈括的那枚,表壳上没有与十二时辰对照的小字,毕竟沈括早已熟悉了24小时计时法……
一时间席上众人的注意力还都在怀表上,忽听“叮铃铃”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众人左顾右盼,才发现那声音是从种师中手中那枚怀表处传来的。
明远微笑着解释“需要上学的学子们最好能配备一枚有‘闹铃’功能的怀表。到早上要起床的时候铃声自响,能将人唤起,这样就再也不用担心上学会迟到了。”
满座中还需要上学的,就只有种师中和宗泽这两位。
两个小朋友手中托着明远赠送的这一份礼物,相互看看,宗泽脸一红,而种师中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
明远则抱着双臂看着他们两位发笑难道我会不知道你们有时会错过府学的课程,而“睡过头”就只是借口吗?
“远之,苏子容那里……”
苏轼出声提醒明远。
苏子容就是苏颂。如果没有苏颂干脆地贡献出了他设计的擒纵结构,也就不会有今天众人所用的钟表。
“子瞻公,放心吧!给子容公的那一份,早已随着‘邮递’送往婺州去了。”
明远当然不会忘记这一点。
“对了,还有一些人,最是会对你这些东西感兴趣。”
苏轼想起另一群人,顿时面露狡狯的笑容。
明远略想了想,也狡猾地笑了出来
“高丽人!”
“对!”
苏轼拊掌大笑。
明远也很努力地控制自己,避免笑得过分夸张——
高丽人还真是喜欢从他手里买东西,尤其是这种华丽而奇巧的物品,几乎毫不还价。
上一次高丽人想要购买自鸣钟,明远特地留了一个心眼,将自鸣钟的钟芯制成一体化的钟芯,并且还在钟芯上镌刻下“大宋熙宁四年杭州制造”的字样,免得将来这些东西成了古董之后,高丽后人说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先造出来的。
但是随船前往高丽的海商回来之后告诉明远,说高丽贵族对自鸣钟极其追捧,但凡有身份地位的,莫不以拥有一架“自鸣钟”为荣。
但根本没有人关心钟芯的原理,他们只为拥有一台从“中华上国”舶来的自鸣钟骄傲。
那第一批自鸣钟运往高丽,上岸的那一刹那身价就比明远卖出去的价格翻了十倍。
而明远卖出这一批自鸣钟的价格,也超出生产成本十多倍。
以此类推,等到这些“怀表”能够量产了,送到高丽去,估计也一样会赚翻——
只可惜,高丽国里,能够享用机械带来的便利,又能借此奢华装饰彰显身份地位的,全都是不事生产的贵族。平民百姓却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劳动,从来得不到与付出相对等的回报……
明远正想着,苏轼那里已经又换了话题。
“远之,你的自鸣钟作坊,如今又添了这怀表的生意,不会是又新雇了人手吧?”
明远回过神,点点头,笑着道“年前人手就已经翻了一番,不过最近是年节,我让他们都放了假,十八收灯之后工匠们才会回来。”
明远在杭州城中为他的作坊招工的时候才发现——杭州很适合建钟表作坊。因为这里向来是珠宝首饰的重要产地,能工巧匠很多,甚至还有不少女性。
高级钟表与珠宝行业向来是相辅相成的,这便立时让明远的杭州作坊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但这令本地珠宝首饰行业多少生出一些怨言——明远把他们用熟的工匠都“拐跑”了,本地的小珠宝作坊便雇不到合适的人手。
杭州首饰行的行老甚至还找了明远一次,想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结果被明远反过来说服年后会和明远共同建立一座包吃住的“珠宝匠人学校”,专门教导和训练年轻工匠,教会他们一些辨识与处理原材料的基本常识,当然还有基本技能。
这所学校以半年为期,半年结业一次,培养出来的年轻工匠立即可以进入各家作坊。
以往珠宝首饰行业的技艺都是以师徒口口相授来传承的,首饰行行老那里见过这种阵仗,半年就能教出一批徒弟的?
但明远的建议极大程度地解决了首饰行的用工荒。首饰行行老不知被怎么忽悠的,竟昏头昏脑的就同意了明远的建议。
此刻听明远这样一解说,苏轼拈着胡子笑道“听闻原本两浙土地兼并风气日盛。而远之此举,却似是将原本耕作的农人都吸引到城市中的作坊里来做工……会不会有哪一天,那些买了田的大户会后悔哟!”
明远顿时笑着回“那当然会!”
“当然会?”
苏轼又险些拈断了一根胡子——大宋说实在的还是以农桑为本,如果所有人都离开土地,那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大家都吃什么?
“到时候那些手中有田的大地主就会发现,他们以原有的待遇已经吸引不到足够的佃户为他们耕作,因此无法缴纳足够的钱粮。这时候他们可以有三个选择”
“一是将土地卖出一部分,重新变回小地主。”
满座的人听明远这么说,都哈哈一笑。
“二是对佃农好一些,让佃农们耕田能够拿到与在城里做工差不多的工钱。”
笑声渐悄,人人都开始思考,仿佛明远讲了什么了不得的道理。
“三是想办法改进农具,引进良种,以期能用更少的人手干成更多的活计。”
种师中与宗泽听得懵懵懂懂;秦观与苏轼试图深思,却暂时没有答案;沈括听了,眼中有异色,连连点头;蔡京却是紧盯着明远,眼神始终莫测高深。
“各位,以上论点在我横渠门下最近的《横渠学刊》里都有论述,来来,学刊就在这里,各位请自取。”
“哈哈哈哈——”
望湖楼上顿时一片笑声。
“远之真是好本事,用这种手段为横渠先生推广学说,这《学刊》我等不看都说不过去了。”
“……”
明远也笑得很欢畅,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最近同门们寄来的文章和书信中的讨论,开始越来越向他所“熟悉”的那个方向转过去。
他在兴奋之余,忽然瞄到了蔡京的眼神,顿时便像僵住了似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刚才他送了蔡京一枚怀表,算是还蔡京一个人情。
但一转眼,蔡京身边的所有人都收到了同样的礼物。
明远这是一碗水端平,好让蔡京知道,他不过是他众多知交朋友之一,远远比不上远在西北的某人。
只见蔡京低下头,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那枚怀表的背面表壳。
那枚怀表背面由高手匠人镌刻了一枚“回头鹿马”,寓意最是吉利。而明远送给他人的每一枚怀表,背面的花纹都不一样,只有蔡京的是这个图案。
蔡京以指肚轻抚着那背面的图样,唇角微微上扬,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的样子,似乎已经见到了自己将来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模样。他似乎在说远之,高官厚禄、马到功成,固我所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