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千万贯
苏轼是杭州通判, 每年除夕要在牢狱中清点狱囚。
现在苏轼说让这蔡船东“除夕来陪”,意思就是对方此等行为触犯了刑律,势必要下大狱。
蔡船东扭过头, 狠狠瞪了瞪明远, 心里暗恨这小郎君说谎不打草稿, 竟然用“中奖”这等事来诓骗。
但此刻他被困在杭州府的公堂之上,别无他法, 只能暗暗期盼他手下的船长和水手行事谨慎, 而选中的卸货地点又足够隐蔽, 让杭州府拿不出真凭实据。
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将黑, 戴朋兴匆匆忙忙地赶来, 向苏轼与明远汇报蔡船东这条船偷偷卸货, 被连人带货押了个正着。
“是蔡县尉带了一对水兵,乘坐小船巡视钱江。听到我等的禀报, 便悄悄地将钱江南面的深水湾围起, 等到对方开始卸货的时候,众船一拥而上, 将行事的众人都拿了个正着, 口供也都得了。”
戴朋兴说得眉飞色舞。
那蔡船东则早已脸色青白,强撑着挺立在公堂上, 像是一条杭州人在年节时专门晒来吃的鲭鱼鲞。
而明远却暗暗吃惊——他嘱咐戴朋兴去找一些泊在杭州城外的海商帮忙, 但他没有让戴朋兴去找蔡京啊!
他所站的地方距离那蔡船东不远, 此刻听见对方正磨着牙低声发狠“都是福建人姓蔡的, 竟然也半点不肯通融, 白白给他送了这样的厚礼——”
听起来, 这蔡船东事先已经在蔡京那里打点过, 而且送了厚礼;但是现在蔡京却翻脸不认人,将同姓同宗这伙人的骗保行为逮了个正着。
这是……早就知道了可能会有此事,故意隐忍不发,现在向自己示好。
明远自觉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发酸发僵。
他眼前似乎浮现早先蔡京那张雍容的笑脸——
“远之可用帮忙?”
主动示好的声音兀自萦绕在明远耳畔。
可是笑脸背后的深沉心思才是真正可怕的。
此案清晰明了,苏轼决断起来也非常爽快。主犯是蔡船东,他心图不轨,用一船向杭州市舶司申报的货物参保,然后再试图将船上的货物悄悄运走,以此骗取全额货款。
苏轼因此判处解除蔡船东与“海事保险”之间的契约,并将蔡船东按照恶意欺诈处以罚金,所有货物充公没收。蔡船东本人也要在杭州府吃两天牢饭。
其余船长与水手等,知情不举,但因他们大多不懂海事保险的规则,只是稍作惩罚与教训,便遣散各自归家,并在半年之内,无法在杭州市舶司登记的海船上供职。
这一次,明远的“海事茶馆”头一回经历“骗保”事件,就顺顺利利地全部解决,没有蒙受半点损失。
然而明远却觉得好像吃了个大苍蝇似的恶心。
蔡京这是在“作秀”,还是在“市恩”呢?
末了苏轼还告诉明远“远之可知元长手下那些水兵是哪里来的吗?”
明远茫然不知。
“就是咱们八月里去钱江观潮时见到的弄潮儿啊!”
“是他们?!”
明远顿时想起来了——当时在钱江上,迎着那么大的潮头,还有好些弄潮儿手持旗帜,在钱江中迎着风浪踏水。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1。
显然,那些弄潮儿中有不少人是水性极佳的年轻儿郎,对船只的操控显然也介一流。
只是,蔡京是个去年年底才到任的钱塘尉,八月才招募了这些弄潮儿,如今就能将这批人用得如臂使指。
不得不说,蔡京确实是一个能力出众的人。
如果不是他功名利禄之心那般重,他原本是能成为一名治世能臣的。
明远郁闷地吁出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既然选择了杭州,作为发展海商贸易和保险业的,那么他就不可避免地需要与蔡京打交道。
怎样既能够与蔡京合作,但又不至于受制于蔡京——
明远觉得至此他真的需要好好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了。
那名蔡姓船东“骗保”的消息,立即通过《海事新闻》和“海事茶馆”里的口口相传,在杭州海商们之中传遍了。
“这人真不地道!”
“是啊,我得赶紧写信给认得的几处产业,告诉他们这人不能处——不能和这人做生意。”
“……”
冬日的“海事茶馆”里,到处是温暖的水汽氤氲。人们一面抱着盛满热茶的茶盏暖手,一面热烈地讨论此事。
等明远到了茶馆里,他给出了更加直接而鲜明的观点
“各位,海事保险,原本是大家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各自贡献出一份‘保险金’,为冒着风险在海商行船贸易的海商们的一种保障。小弟不过是个组织者,并且一部分用来托底和周转的资金而已。”
“可一旦有了蔡船东这种人,你也骗,我也骗,大家真的需要保障的时候,能用的钱却都已经被骗走了。”
“所以,这其实损害的是咱们这些老实本分,遵照保险契约行事的诚实海商,损害了我们所有人的利益。”
“我们能容许这些人用这等诓骗的伎俩,继续鲸吞蚕食大家的利益吗?”
“当然不能!”
原本也有些海商依稀觉得事不关己的,此刻听说自己利益也被损害了,一时也义愤填膺起来。
“这人既有了这一次的劣迹,所有认得他、与他往来的商人,便都认清了他的真面目。自然不会让他在海上还有立足之地。”
海商们平日看起来各做各的生意,但真要联合起来,所涉产业极多,所涉地域也极广。他们联起手来对付一家海商,有足够的实力将对方彻底挤出行业。
“但是,”明远的目的却还未全部达到,如果仅仅是同仇敌忾地对付那蔡船东一人的话。
“今日出了一个姓蔡的,如果之后还有姓王的姓李的,也想要通过这种手段,从我们手中骗取利益呢?”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次姓蔡的在杭州湾里卸货,距离杭州城根本不远,但若是以后有人在明州2卸货呢?甚至到了外海上再卸货呢?……”
明远独自一人,站在海事茶馆当中。他周围的人全都坐在座位上,扬起脸望着这位鹤立鸡群般的小郎君。
他提出的问题是此前众海商都没有想到过,此刻大多心内“咯噔”一声,心道竟还有这种狡狯的手段。
“所以,我可否要求大家加入一个‘行业自律组织’——海商联合会。既然是为了共同抵御风险而诚心参保,那么就意味着各位已承诺,以诚意对待契约,绝不欺骗。”
“那自是当然的!”
明远话音刚落,立即有好几名海商迅速站起身,大声应和。
明远却以他清朗的目光在海事茶馆内静静地扫视一圈,道
“另外,还有一点——”
“如果有哪一方像今日那蔡船东一样,以欺骗的手段获取保险赔偿,那么,日后他在我们这一行中,便是永远失去信誉,逐出海商行业联合会,永远不得反悔。”
“如有发现这种情况,不应予以欺瞒,而是勇于检举,相互监督,令联合会中的所有成员都自觉遵守联合会中制定的规则。”
“我的提议,各位可还同意吗?”
明远这个“行业自律”的主意是从屈察那里来的。
他在这个目标时空里认得了不少儒生、商人……甚至是贩夫走卒。他对这个时空的认识也在逐步加深。
原本他认为商人都是逐利的,这由“钱”的本质决定——钱的存在,就是为了能变成更多的钱。
因此,秩序必须要靠周密详尽的法规才能建立,秩序约束人们的行为,并给予警示与预期,让人们认识到违背规则就会受到惩罚。
但经历了屈察那件事之后,明远开始意识到,这个时代的人依旧拥有质朴而秉正的道德观念,“是”与“非”在大多数人心中有清晰的区分。那么,他为何不先利用这种道德观念,将海事规则的大框架先制定起来呢?
待到大框架稳定且深入人心之后,就可以于小处着眼,制定更多的细则。
明远早就想建立海商之间的联合组织了。眼下这个“海事茶馆”说白了只是一个用信息交流将众海商吸引到这里的场所。
因为蔡船东的“骗保”,明远获得了一个天赐良机,令海商们能够同仇敌忾,同意设立一些对不法行为和不守信行为的共同抵制与相互约束。
此时此刻,一经明远提议,海事茶馆中的海商们纷纷响应,争先恐后要加入这个“联合会”,生怕别人都加入而自己却落了单。
于是明远慨然向戴朋兴招呼“老戴,拿纸笔来!”
“借着大伙儿都在,让我们把这个‘联合会’的章程都商量出来!”
如此这般,熙宁四年的最后几天,明远就在各种忙碌与应酬中度过。
他几乎一直忙到年关,惊觉的时候,已经又到了该守岁吃馎饦的日子。
随着熙宁五年正月到来,明远发现自己又遇上了难题——年节时亲朋好友相聚,他免不了要与蔡京面对面。
此外,日前蔡京麾下的水兵出击,帮助他阻止了一次明目张胆的“骗保”行为。不管怎么样,蔡京都是给明远帮了一个大忙。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明远怎么都得还上这份大人情,否则就是真的不知礼数了。
于是,在一个苏轼、沈括、秦观、种师中等人都在的饮宴场合,明远笑眯眯地递给蔡京一只匣子。
“元长兄,这是小弟送给你的。”
明远冲蔡京笑道“区区薄礼,还盼元长兄莫要嫌弃才好。”
就在明远身旁,种师中小朋友仿佛替人吃味似的扁了扁嘴,板起了脸,令明远竟莫名有些心虚。
蔡京闻言抬头,认真地看了明远一眼,眼里有些得意,似乎在说远之,你也有今天!
明远抿紧了嘴唇……不要就算了。
蔡京却立即回以雍容大度的微笑,柔和地回答“远之送的,自然是世间最好的。”
只不过,他望着手中的匣子,颇为好奇地问“但这是什么?”
苏轼在一旁见了,忍不住撺掇“远之送的肯定是新奇有趣的好东西,元长快打开来让大家开开眼。”
蔡京眼神在明远脸上一转,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点头应好,然后打开了这只外观精美的漆盒,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哇——”
苏轼距离蔡京最近,当即双眼紧紧地盯着匣子里的东西,发出一声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