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百万贯
按照明远的了解, 此刻在长庆楼楼面上,正在向着画中太湖石鞠躬行礼的人,不是别个, 正是米芾。
世间也只有一个米芾, 如此洁癖, 又如此爱太湖石成痴。
算起来,这个米芾,是当今官家的“奶兄弟”。他的母亲阎氏是当今高太后身边的乳母, 曾经抚养官家赵顼长大。刚才在大相国寺时没有提出身份,以势压人, 说明阎氏将儿子教得还可以, 又或者是高太后, 将身边的人约束得还可以。
明远和长庆楼上其他食客一样,吃惊地看着米芾恭恭敬敬地向悬挂在墙壁上的画作行礼, 态度真诚,口中念念有词, 仿佛真的在与画中的湖石交流。
明远终于意识到米芾这并不是什么“行为艺术”。他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而是完全发自内心, 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果然, 米芾行过礼, 又侧耳倾听一番, 仿佛真的从画中湖石那里得到了回应。随后他又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轻快地舒了一口气,又重新面对满桌丰盛而精细的茶食, 以及用透明玻璃瓶盛放的“瑶光”。
这一餐, 米芾吃得显然非常满意。
到了结账时, 是米芾身边的一个伴当上楼来会钞。
酒博士报出价格“23贯。”
旁人大多吃了一惊。
23贯?一个小郎君, 就能吃掉23贯如此之多?
米芾的伴当掏钱的手停在空中。
而米芾自己却托着腮,兀自斜着眼,正在观赏墙上的画作。看起来3贯还是23贯,对他来说差别不大。
酒博士见那伴当惊讶,连忙指着桌上摆放着的一排精致玻璃器皿“酒饭不过3贯,但将郎君要的这些玻璃器也都算在内,就23贯了。”
“哦!”
余人都恍然大悟。
刚才米芾在叫结账之前,提出要买十枚玻璃瓶,十枚玻璃盏。
汴京城中,玻璃器皿刚刚上市,长庆楼是所有七十二正店中第一家采用这种器皿盛放酒菜的。这些玻璃器的用处也有限,要么是盛放澄清的“瑶光”,要么是盛放一些清爽的小碟茶食——其余羹汤炒菜,都是循着惯例,用金银器皿盛放的,少数不适合用金银器的,才会用瓷器。
世风如此,到长庆楼来的酒客把玩玻璃器皿,多半还是觉得新鲜,很少会将其买回家去。
而米芾却不一样。
这些玻璃器皿对于洁癖严重的他来说,是必需品。
因此米芾果断叫了酒博士,要将长庆楼用的玻璃器皿买下一批。
但人人都没想到这玻璃器如此昂贵,一算,平均每件玻璃器就要值上一千文钱,比日常用的瓷器还要贵上不少。
酒博士也只得陪着笑脸解释“客官,您也知道,这玻璃器皿面世的时日尚浅,价格高昂。这已是本店拿到的底价了,一文钱没赚,直接转卖给小郎君。”
“据说那玻璃作坊如今正在加紧雇人,别家也有想转行烧玻璃的。想必日后各家作坊产得多了,价钱自然会降下来。您要是不想买贵,等上一阵……其实也行。”
酒博士面露难色毕竟长庆楼的玻璃器皿也就这么些,自家也要用的,卖掉一件就少一件。
谁知米芾只管摇摇头“都买下。这样我每顿许是能多吃一碗饭。”
——洁癖少年太需要这个了。
伴当无奈,只有乖乖付钱,然后凑在米芾身边说“郎君啊,夫人给您花用的钱钞,所剩的不多了啊……”
米芾闻言,顿时委屈地扁了扁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所幸今日有好心人,将郎君不要的那块古砚买了去,否则……”
伴当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多亏了那一百贯,否则他们现在在长庆楼估计会当众丢人。
米芾转转眼珠,却突然发现了坐在角落里的“好心人”。
明远坐在那里,见到米芾将眼光转过来,伸出手举起手中的玻璃盏,遥遥致意。
“多谢兄台早先出手,买下了那方澄泥砚——”
米芾快步走到明远所坐的那一桌跟前,在距离两步的地方停步,举手行了一礼。
明远见状赶紧站起身,也拱手道“好说,好说……我其实可以理解兄台为什么不想要那方砚台,但毕竟是一方好砚,未免可惜。”
米芾顿时抬起脸,盯着明远,眼光盈盈,似乎在说老天爷呀,世间终于有个明白我的人啦!
“也多谢兄台,荐了如此洁净的一家正店给小弟。”米芾说到这里,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用‘自来泉’濯手,用‘清蒸’手巾,还有‘玻璃瓶’盛酒盛茶食,里面盛了什么一望而知,小弟……小弟以后只来长庆楼用饭!”
明远带着同情的眼光望着米芾,心里想总是来长庆楼这样吃吃买买,你很快就会入不敷出的。
他当即微笑,自报家门“小弟陕西明远,适才在大相国寺邂逅郎君,算是缘分。”
“小弟米芾……”
米芾连忙也跟着通名。
“我观明兄刚才在大相国寺,应当是经常去那里?”
“是的,”明远看看眼前这张少年人坦白而真诚的面孔,觉得鱼儿快要上勾了,于是故意说,“在下最喜收藏东晋、唐时书法名家所书的法帖,以前曾经在资圣门一带淘到过名家真迹。”
听说大相国寺偶有名家真迹出没,米芾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
但一想到自己其实囊中羞涩,任哪家名家真迹都买不起,米芾的眼神又一下子黯淡了。
“只是最近一直没淘到。别说是真迹了,哪怕是形神兼备的摹本,小弟也是心甘情愿愿意收购的。若是米兄有任何线索,敬请告知小弟,小弟愿高价收购!”
明远早先随随便便就买下了一方价值100贯的澄泥砚,而且一转手就赠给了身边的好友,他这个“人傻钱多”人设,在米芾眼里应该已经是立起来了。
只见米芾的眼神在明远脸上转了又转,突然变得有点狡黠,又赶紧转开。这小郎君沉思了片刻,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好!小弟可以在哪里找到明兄?”
“我常来长庆楼,”明远几乎已经可以确认,鱼儿咬钩了,“米兄可以来长庆楼找我,与酒博士说一声,就能通知到我的。”
说着他向米芾拱了拱手,双方就此分别。
米芾离开长庆楼不久,1127自动上线,给明远送上提醒“亲爱的宿主,距离您完成那项‘特殊任务’只剩三天了哦!如果您能按时完成任务,将享受为期一个月的‘身无分文’……”
1127刚说到这里,声音突然一哑,似乎是张了张嘴,但该说的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天啊,我最最亲爱的宿主啊……”
半晌之后,1127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叹息着开口。
“您究竟给我带来了怎样的惊喜啊!”
明远维持住表情管理,没有流露出过多兴奋或者得意的表情。
“试验方的推演计算告诉我,您这哪里是以千分之一的价格购买物品,您这分明是以小博大,花一点点小钱,试图购入万倍、十万倍价值的名作啊!”
明远淡然回应“过奖,过奖,这都是小意思——”
“不过呢,”1127提醒,“您完成任务的期限只剩三天了,您一定要在这三天内买到那件……那件物品哦!”
明远脸色倏地一变。
刚才看米芾离去的样子,他还真的没把握,这位少年能够按照他所想,在三天内办成这件事。
米宅。
米芾到家的时候,母亲阎氏正在家中设宴,款待高氏各家亲戚女眷,也有几位出身曹氏。
“前日里我将曹太皇与高太后的话带给诸位,各位果然都将话带到了,今日宴席,便是秉承宫中之意,来答谢众位的。”
阎氏是抚养当今官家长大的乳母,在外戚夫人们之中说话很有些分量。此外她为人精明干练,加之颇有商业头脑,眼光独到,夫人们都愿听她的,或是向她请教。
“阿阎,”一位与阎氏相处极好的夫人亲切唤她的名字,“你说这玻璃生意有什么特别的,官家和曹太皇都一力护着,不让别家去插手呢?”
“还不是怕你们一个个急红了眼的模样吓着了人家?”阎氏开玩笑地丢了一个白眼过去。
“听说那玻璃作坊是刚刚草创,作坊里领头的工匠是个水晶匠的儿子,原本籍籍无名,穷困潦倒,偶然得了一笔钱,开始做这玻璃生意,好不容易捣腾出了玻璃窗,生意开始有点起色……”
“等到你们一个个把钱投进那作坊,又或是找人偷学来了那门手艺,建起大作坊,抢着做玻璃窗……世间就只有玻璃窗了。”
权贵们与民争利的结果,多半便是这样,民间工匠丧失创造力,坊间的先例不少。
夫人们彼此望望也就是长庆楼带起了玻璃窗的潮流,难不成还有别的吗?
“有人赶在前面尝试这门生意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些小民在前面趟水,回头水深多浅你们也都门清——这样的好事,换做是我,我都想要为曹太皇烧炷高香,保佑她老人家长命百岁。”
在高太后身边的人中,阎氏最是能说会道,所以她也最受器重。
“所以啊,你们且先等等。等会这门手艺的工匠渐渐多了,其它物品也都渐渐造出来了,曹太皇也不惦记这事儿了,你们再一个个地掺和进去也不迟啊!”
最关键的,当然就是那句“曹太皇也不惦记这事儿”。
夫人们听闻,一个个都会意地笑。
这时候有侍女进来禀报阎氏,说是小郎君回来了。
阎氏原本就有些挂心这个儿子,连忙告了罪暂且退席,溜出去看儿子。
米芾见到母亲很开心,连忙展示给母亲看他斥“巨资”,买回来的玻璃瓶和玻璃盏。
阎氏一见便愣住她刚刚还在说这个……各种花式模样的玻璃器皿就这样随随便便地造出来了?
一问价钱,阎氏更是要跳脚“20贯!”
竟然如此暴利!
她真的有点后悔,没在曹太皇发话之前,掺和进这笔生意。
“有了这样的盛器,儿子以后吃饭喝水再也不挑这挑那了。”
米芾望着亲娘,声音软软地做保证。
阎氏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伸手揉揉儿子的脑袋“二郎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为娘也给你摘下来。这玻璃器自然不在话下。”
米芾等的就是这句话“阿娘,能再去替儿子借一件用来临摹的名家字帖吗?”
他口中的“借”,借的对象自然是大内珍藏。
阎氏能够出入禁中,时常探视高太后,并且过问寿康公主的日常起居,自然也有机会接触到大内珍藏的各种书画。
而米芾最是个爱书成痴的,阎氏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了解。他七岁开始学书,十岁便写碑刻,没有一日不提笔写字的。
待年纪稍长,米芾便热衷临写魏晋唐人书法,到处寻访宝帖,自然也常常拜托母亲,出入宫禁时,能够为他“借”出一件名家法帖出来。
阎氏望着儿子热切的眼神,顿时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阎氏从宫中出来,当真带来一幅法帖归家,同时告诫儿子“据说此帖相当名贵,典籍司的宫人说了,只能借一晚,明日便要还回去。”
米芾已是喜出望外,连声答应。
待到阎氏离开,米芾赶紧清洁了双手,再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轴打开——
米芾见到卷首几个字,已然轻轻地惊呼一声。
他做梦也没想到,母亲竟然从宫中带了这样一件宝帖出来。
“这竟是……《十二月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