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暗光淹没,周梒江隐在阴影里,活动过指弯,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消散下去。
云层压低,蓦得,一道雷鸣划破天际,惨白的光劈开夜幕,映得室内亮如白昼,落地窗上碎开蜘网状,透在地上,裂隙拉长。
风一吹,碎玻璃摇摇欲坠。
“咔嚓”一声,碎玻璃再次爆开。
周梒江踩过地板上碎玻璃杯,捞过沙发背上的外套,出门。
冬日冷雨,前奏较长。
凛风卷过树梢,似万鬼齐哭,长街黑压压一片,几乎不见行人。
“帮你找个猫?你还养猫了?”
周梒江倚在路灯边,握着手机,低低应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电话那边,那人原本还想再调侃几句,在听清周梒江压低声音后的不耐烦后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稍等。”
混着键盘敲击声,那人“嘶”一声,又道:“合着你把我这儿当警察局呢?”
“这猫儿可真能跑啊,再稍稍,指不定马上都能跑出这片区了。”
周梒江不是很想听这些废话,问:“在哪?”
“周大少,温柔点。”那人用肩膀夹住手机,“小猫咪都喜欢温柔挂的。”
“发你手机上了。”
敲下空格发过文件,那人倚着椅子,转过半圈,说:“你家那猫可不是什么流浪猫,捡来逗弄——”
通话被掐断。
一阵忙音后,那人拿下贴在耳边的手机,说:“脾气可真差。”
电话挂断后,跳进两条信息。
一条是喻见的定位,另一条则是下午四五点时喻见和司韫一块出校门时的摄像截图。
隔着段距离,摄像头记录得并不清晰,模糊可以看见俩人上了同一辆车,上车时喻见弯腰抱着书包,而司韫立在一旁,他一手撑在车框边,另一只手虚笼在喻见发顶。
周梒江看完,指尖滑过,点删除。
路口车灯闪过,随后一辆黑色别克贴着路边滑过来。
司机降下车窗,边摁喇叭边问:“是去沁园的不?”
“小兄弟,赶紧上车哈,我敢时间,跑完这单不跑了,今晚啷个雨大着呢!”
说话间,细雨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昏暗的橘光下,雾茫茫一片。
周梒江抬眼时,司机眼风正巧扫过,他一顿,剩下的话尽数卡壳。
细雨白雾飘下,少年冷白瘦削,垂眼看人时冷冰冰的没什么情绪,看着怪渗人的。
他弯腰进来,撑在车框边上的骨指苍白修长,掌骨撑开,青筋暴起。
司机一缩脖子,踩下油门后,打开广播。
广播在讲鬼故事:“入夜,空无一人的地下停车场鬼气森森,暗道后,血腥气浓重。廊灯忽然俩下,灭了。有重物拖过水泥沙地的声音,莎莎莎又簌簌簌的,忽地,有车辆打着远光灯进来,灯光无意扫过一处,映出道长长的血痕,上面肠子胡乱纠缠,缠住颗人头,四周脏器散落一地。”
“落在最远处的心脏陡然爆开,虚影化实,少年踩碎脏器,指腹轻拭过脸旁溅上的斑斑血迹,低头舔了舔手指……”
司机自动代入周梒江,浑身寒毛竖起,鸡皮疙瘩掉一地,他迅速关掉广播,猛踩油门。
—
濛濛细雨中的沁园,静谧无声。
园中小道被葡萄藤覆盖,葡萄藤光秃秃一片,喻见就坐在小道尽头的长椅上。
长椅四周没有遮挡,冷风混在雨水里,又湿又凉。
背着风,她蜷缩着身子,努力缩成一团,像毫无知觉一样,抱着膝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她的长发湿了大半,往日翘起的呆毛软趴趴地趴下,发尾甚至挂着细小的雨珠。
周梒江撑着伞走过去,喊:“喻见。”
黑色的伞面倾斜过去,雨滴落到伞面上,噼里啪啦。
喻见一动不动。
周梒江耐心耗尽,他垂在身侧的指弯动了动,刚想掐住喻见下巴,喻见终于缓缓抬起头。
周梒江指尖一颤。
一向元气满满的芝麻团恹恹地伏在膝头上看他,她侧着脸,脸颊压在手背上,眼尾潮湿泛红。
像哭过。
喻见的眼神焦距有一瞬间的散,待看清人影后,又重新埋进掌心里,她羸弱的背骨重重起伏下,泄出一星半点微不可闻的哭音。
所有被压在冰层下的暴戾和烦躁在这一刻,犹如泥牛入海,消散干净。
周梒江压下伞面,问:“你哭什么?”
没有人问还好,一问,一直强忍着的情绪顷刻决堤。
喻见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人间失格里有这么一句话,我都骄傲不允许我把这段崩溃的日子告诉别人 ,只有我知道,仅一夜之间,我的心判若两人。
可能是最近过得太压抑,喻见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痛苦是一回事,痛苦以后产生的心灰意冷又是另一回事。
她太贪心了,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求不得放不下,对林安深的对喻白薇的也有对周梒江的,她磕磕绊绊地向前努力,可是一直以来都像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什么也没有抓住。
求不得,放不下,她才会来到这个城市,而这里,周梒江是她的人间妄想。
她妄图立山巅。
雨下大了些。
茫茫雨幕下,小姑娘哭得压抑,她团成一团,纤细的骨指一直覆在脸上,哭得久了,豆大的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滚,泅湿前襟。
周梒江闭了闭眼,轻吐出一口气,一手掰过喻见的小脑袋,哑声道:“喻见,老子真是拿你没办法了。”
喻见湿漉漉的长睫翕动下,鼻息潮湿温热,半晌,她问:“我是不是很糟糕啊?”
“我也不想这么糟糕的。”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喻见哭得抽抽噎噎,她看上去很难过,哭得鼻尖和额角都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呜真的有在努力,可是就是学不好,我呜呜知道那题很简单,我还做不止一次,我明明会的,可是——”
“呜呜一到考试,我好像什么也不会呜呜,就像第一次做那种题一样,哪怕思路对了,也会出现计算错误。”
“九加一也会错呜呜,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想改,一直都在改,可又一直都没有进步,每一天都在重复类似的错误,不停地在循环……”
太痛苦了。
痛苦以后的心灰意冷,让喻见不知所措,她茫然地想要去改变,努力挣扎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以取得一点点进步为开头再以摔回原地甚至倒退一大步为结尾。
次次如此,不断挣扎,反复丧气,再重组自信。
最难过的,她甚至不知道和谁说,没有人会理解她的痛苦与难过,她想告诉喻白薇,想妈妈,一个人跑到沁园,又犹豫了。
倏忽,倾盆大雨兜头浇下。
雨点砸落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凛风卷过,压弯伞骨。
伞下,喻见终于哭着说出一直藏在心底的话:“我想离你近一点儿。”
哪怕追不上他的脚步,也至少是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而不是一个屹立于山巅,一个匍匐在山脚。
雨声杂乱无章。
周梒江松怔住,他从来没想过喻见会因为这种事而难过。
芝麻团哭得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她的下巴上还挂着泪珠,周梒江捏上喻见下巴,指腹勾抹了下,勾了一指头的眼泪,问:“好点了吗?”
喻见被问得一愣。
周梒江又说:“道理上,我应该理解你,但我想了想,还是这件事适合我。”
他说话时,漆黑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喻见,掐在喻见下巴上的长指撤离,他低头,吮了吮长指上的水光。
喻见打了个哭嗝,忘记了哭。
对着周梒江一顿输出发泄完,她反而轻松了不少。
“雨下大了,回去?”周梒江问。
喻见后仰过身子,这才发现不大的伞面外冷雨如注,黑伞几乎整个儿压在她身后,把她笼得严严实实,而另一侧,斜风卷着寒雨送进来,打湿了周梒江半个身子。
他额碎发被吹乱,服帖在额角,湿漉漉的。
“不想回去也行,你高兴待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喻见抓了抓压在膝盖上的手指,舔了舔湿漉又盐津津的唇瓣,忽地,伸手拽住周梒江的卫衣下摆。
“你要去我家吗?”喻见问。
—
输入密码后,门“啪”一下弹开。
喻见踩掉鞋子,摸索着找到客厅灯触控板,摁下。
橘光被细竹轻纱笼着,半明半昧的。
日式装修,看上去温馨又简洁,原木色调偏暖。
周梒江挑眉,说:“有家不回,赖上我了?”
喻见站在客厅中央,有些局促,当初确实是她怕被黄毛报复才赖上周梒江的。
顿顿,喻见解释:“是我妈妈的。”
“她以前在s市工作过,s中也是她的母校,知道我转学后她给了我这边的钥匙,但我并不是很想——”
周梒江打断:“有干毛巾吗?”
“应该在卫生间里。”喻见不确定道。
周梒江拿了干毛巾和吹风机,出来,对喻见说:“坐那坐着。”
喻见不明所以地坐下,兜头盖下块松软的干毛巾。
周梒江五指撑在毛巾上,另一只手绕到后面,拨弄着喻见脑后湿润的发丝,漫不经心擦拭着。
视线被挡住,喻见看不太清,只觉得嗓子眼发干。
擦完,周梒江丢掉干毛巾,单膝抵上沙发,五指撑进喻见细软蓬松的发丝里,看喻见。
橘光滤过轻纱,似釉一般,给芝麻团渡上薄薄一层釉色。
周梒江垂首,食指点上喻见挺翘鼻尖上的小痣,又抬起,问:“除了想离我近一点儿,还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