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雨夜
炸雷劈开夏日的闷热,给天穹撕开一道伤口,不多时瓢泼大雨降下,冲淡茫茫暑气,带来清爽凉意。官府里,王子羽手里捧着雕花托盘,托盘里是官窑烧出来的瓷碗。他缓步走在廊下,雨水如注接连不断沿着屋檐砸进石板上的坑里,溅起清透水花。
王砾的书房里还亮着灯,门口值守的护卫见了王子羽,躬身向他行礼。王子羽点头致意,自己推门进去:“主子。”
他把绿豆粥放在桌上:“该休息了。”
王砾抬头冲他笑笑:“你的药喝了吗?”
“没有,是药三分毒,不如让属下自己慢慢恢复。”
“那就随你,最近没大事需要你亲自处理,天又炎热,再多休养一阵子也好。”
“是。”
“听说罗瑞来了,你还把你以前小院给他住,似乎是对他青眼有加?”
“他曾经是钱子杰麾下的刺客,对于钱子杰和朔方藩镇都了解颇深,咱们给他好的待遇,他将来就不会再想着回去。钱伊园最近也来了江南,难保不是来寻找罗瑞的。”
“一个默默无闻的刺客,值得你把自己的小院给他住?”
“主子,无名的刺客才是好刺客,不会被人注意到,也不会让人对他心生防备,这样他就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取最大的成果。同时,属下还是心存疑虑,所以不敢把他放在离府上太近的地方。”
“你疑虑什么?”
“如果他真是从钱子杰处叛出,为什么还要来您的门下,钱子杰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孩子,所以极有可能是罗瑞做了其他不被钱子杰允许的事。”
“他也许是钱子杰的探子?”
“探子一般都是隐姓埋名掩藏身份,少有这么坦诚到自报家门的。主要是罗瑞功夫着实不错,属下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不放过人才比较好,后续若有差池,再杀了就是。”
“若他真是有本事,那在钱子杰麾下为何碌碌无为?”
“这就是钱子杰的损失。”
外面雨声簌簌,掩盖了屋内二人本就不大的说话声。
“其实有名气又如何?高明的刺客就算名扬天下,也照样使人防不胜防,他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刀轻取敌人的性命,继而全身而退。”王砾叹息。
王子羽笑道:“主子,您这话让属下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这件事十分有趣。”
“什么?”
“这是个传闻,属下其实不知真假,但属下相信是真的。主子您知道,朝廷有个刺客组织,叫银月卫,专门行刺探消息和暗杀之事。银月卫里汇聚了全天下最机敏最高明的刺客,杀人不留痕迹,有时甚至不用兵器。几年前的岭南,长赢山庄前任庄主何通从岭南节度使府上出来,乘马车准备回山庄,走到府治雪落城正中央的大街上时,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他在马车里突然一声大喊。车夫打开车门,见何通身上爆开血花,鲜血狂涌,当即毙命,血顺着马车滴在地上流了很远,奇怪的是他从节度使府上出来的时候神采奕奕毫无异常,马车在行驶过程中也没有任何人靠近,此案一直没有结果,成了悬案。何通的两个女儿刚开始认为是节度使杀害他们的父亲,节度使当然否认,因为节度使确实没有杀死何通的理由,毕竟他们狼狈为奸,所以就有传闻说,正是银月卫所为,为了瓦解岭南藩镇和长赢山庄的合作,使江湖人远离朝廷,也不使岭南藩镇一家独大。”
“何通……若是何通还在,长赢山庄现在的声势恐怕不输当年的碎璧山庄。”王砾叹息道。
“属下也这么认为,所以何通一死,不少人明里暗里都拍手称快。”
“那何通究竟是怎么死的?银月卫用什么方法杀了他?”
“属下不知,但根据车夫当时所说,何通的致命伤在腰上,那属下推断,银月卫可能是提前在马车里燃烧了有麻痹作用的熏香,这样何通即使被刺也无法出声,等到药效过去时他再喊,已经晚了;也有可能是银月卫当时就在马车底部,无人发现,等到马车停下后他立刻离开马车,与路人们混杂在一起,所以踪迹难辨。”
不过这件事还有后续,是王子羽没有说完。何通死后没多久,朝廷又以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等罪名下令把当时的岭南节度使抄家问罪,三个月后他在牢狱中悬梁自尽,但同样也有传言说是银月卫所为。此次抄家结果颇丰,只白银就先后抄出三百万两,还不论田产商铺珍宝古玩,后来皇帝下令把节度使的族人都判流放苦役,但还是留下了他们的性命。有意思的是,当时段亲王进言说要留这节度使一命,就在这节度使自尽的前一天。更有意思的是,这个节度使在死前一年进京述职时,曾经上书弹劾段亲王,所以说到底都是明争暗斗、党同伐异。
节度使悬梁自尽这事王砾也知道,他笑着摇头:“段诚之此人睚眦必报,心胸狭窄的人走不长远。”
王子羽和王砾是上司和属下,也不止是上司和属下,自然谈话要轻松自由一些,意见不统一也是常事。面对王砾对段诚之的评价,王子羽否认:“主子,属下反而认为段诚之心胸宽广,又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当年他父亲战死沙场,先帝百般阻挠他回去奔丧和承袭王位,他最后也没有强行出城落人话柄,反而最后说服了先帝下旨放他出城,名正言顺从京城离开的。”
“先帝真是放虎归山。”
“这也许是先帝一生做得最错误的一件事,但段诚之却保了西北二十年安宁,所以对错到现在都很难说,”王子羽笑道,“自然,段亲王也获益颇丰,现在回想起来,段亲王与银月卫,真是过从甚密。”
王砾对银月卫也仅限于听说,从来没有了解过,也没机会了解,就问王子羽:“你还知道银月卫的其他消息吗?”
王子羽笑着摇头:“也只知道零零碎碎的一些无用消息,银月卫众人行踪十分隐秘。”
“比如说……银月卫的首领?”
“属下连此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算他站到属下面前,属下也认不出他就是银月卫的首领。”
“所以你需要认出来,盛朝灭亡是迟早的事,我们都会过上朝不保夕的日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记得你读过三国,还记得里面有多少地方群雄最后都死在刺客手下吗,你崇敬的孙策不就是死于刺客之手?”
王子羽笑而不言。王砾继续说:“不防刺客,就算有千军万马,也像走在无人之地。刺客是一柄出其不意的匕首,以后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做,别辜负我的期望。”
“是,主子放心,属下已经派了三批人去京城,京城的情况,您应该很快就会知晓,至于银月卫……属下会亲自率人去探查。”王子羽正色道。
“不急,等你完全恢复的时候再说。”
“是。”
屋里灯火幽暗,香炉里燃烧着有甜蜜气味的香料,给这屋里增添了几分缱绻之意。王砾瞧一眼刻漏,对王子羽道:“该歇息了。”
王子羽就躬身:“属下告退。”
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砾捉住手腕:“大雨倾盆,就是老天在留你。”
王子羽抿嘴笑:“不是天想留人,而是人想。”
“那你留不留下?”
“主子的命令,属下哪敢不听?”
“你现在就是在违抗命令,”王砾拉着王子羽的手往里走,“得打二十大板。”
“大人,”王子羽哭笑不得,“二十大板肯定要不了属下的命,但属下得有两个月伺候不了您了。”
“那你今晚伺候好本官,就免了你的处罚。”
屋里灯盏熄灭,院外巡逻的守卫们放轻脚步,手提长刀冒着大雨巡逻。大雨磅礴的夜晚是杀人的好时机,可以掩盖杀人的声音,也抹灭难闻的血腥气。
第二天一早,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衣冠不整的王砾面对着院里五具并排的尸体,怒火中烧,当即一个耳光抽在守卫脸上:“废物!一夜间死了五个人,你们是怎么看家护院的?放几条狗进来,也比你们这群废物强!”
守卫齐刷刷跪了一地:“节度使息怒,节度使息怒,属下彻夜未眠巡视,绝对不敢怠慢啊!”
王子羽站在王砾身后举着伞,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根据他的判断,刺客的目的根本不是想杀人,而是为了挑衅,不然刺客大可以来刺杀王砾。死去的五人都是一刀毙命,甚至伤口都在同一个地方,说明这五人都丝毫没有防备,不论是否吸入了熏香,都足以说明刺客的高超技艺。
“还有其他线索吗?”王子羽开口。
守卫们回答:“回大人的话,没有。”
王子羽叹口气,上前一步:“大人,现在处罚他们也没用,不如让他们继续探查。”
“滚下去。”王砾喝道。
守卫们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抬着尸体出去了。血迹很快被雨水冲淡消散,只剩王砾和王子羽冒着大雨,沉默地站在院中。
“你怎么想?”王砾压着怒气发问。
“属下认为这是挑衅,刺客有能无声无息在节度使府上杀五个人的本领,为什么不来行刺您,只能说明他或者他们不想。”
“难道是我挡了谁的路?是镇南王府,因为我没有与他们结盟所以他们恼羞成怒?”
王子羽摇头:“主子,若是想报复您,镇南王府有千百种方法,而且不久之后就是地方官员去京城述职的日子,镇南王府何必在此时来杀人?”
“难道又是那对双胞胎?”王砾又问,“这是向你挑衅?”
王子羽当然无法在短时间内给出准确答案,但这确实勾起了他的怒气,他握紧拳头:“主子放心,属下必然彻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