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世人眼中
转眼冬至,陛下率领百官到天坛举行隆重的祭天大典,虽是礼部主持,但陛下出宫牵扯甚多,除了宫中禁军和京卫军,刘霓也被临时征用到随侍队伍里。
农谚有言:“冬至多风,寒冷年丰。”
祭天大殿上,庄严肃穆的中和乐声被寒风吹得忽远忽近,夹杂着头顶鸾旗猎猎作响,倒让人听不清唱祝的声音。
祭祀的过程繁杂冗长,刘霓远远看到义父与张勇站在陛下身后。天坛上,领头那一圈红青官服的礼部官员在主持大典。如若他在,想必是穿着天青色的官服,身姿挺拔地站在其中,如鹤立鸡群。
大典如常顺利,除了当值剩下的全部回家过节。刘霓回府舍时元宝带着一众人等向她讨要赏钱,不过都是元宝提前准备好的,她回来后露面发放而已。
杨怀忠自是躲去喝酒了,元宝问刘霓:“今晚有馄饨饺子,还按您的吩咐买了湘西的熏肉,正好咱们厨子以前做过湘菜。还有就是雷州冬至吃的煎堆饼,是长安街上现买的,可要一并上了?”
刘霓除去身上的官服,换上寻常的一件衫子,说:“买回来了就吃呗,你给我温一壶纯酿。”
元宝的目光逗留在刘霓身上的衫子上,刘霓侧眉:“可有什么不妥。”
元宝摇头,“没什么,我这就吩咐人上菜热酒。”
酒菜上妥后,阿呆还在探头探脑,被元宝牵着耳朵离开,阿呆虽疼但不敢嚷嚷,只小声求元宝:“师父师父,我知道错了。”
元宝松手后戳他的脑袋瓜子,“说了你多少次,莫听的莫看的一律不准偷听偷看,知道得越多你就越危险。”
阿呆笑嘻嘻的,“咱们大人不是那种人。”
还顶嘴?元宝怒目:“哪种人?你是天真还是自以为是哈?还真是个呆子啊你!”又是一顿排头撞脑。
等元宝打累了,阿呆从兜里摸出个二指宽的小盒,笑呆呆地奉上:“师父,这是我孝敬你的。”
元宝一瞧那盒子便知道里面的名堂,眉飞色喜道:“算你小子有良心,知道还有我这个师父。”
阿呆瞧向那屋透出的光芒,问:“师父,你见过咱们大人穿姑娘家的衣服吗?”
元宝一愣,又想起刚才刘霓身上那件蓝灰色的衫子,她日常爱穿的,袖口都磨损了。元宝不答反问:“你觉得咱们大人好看不?”
阿呆想也不想:“好看呀,走出去威风凛凛,好威武。”
元宝眼角一抽,拍着阿呆的肩膀:“咱们大人现在就挺好,姑娘家的那些钗环袖摆,衬不起咱们大人。”
“是吗?”阿呆一脸不明不白,元宝仔细叮咛了几句,兜着袖躲进屋里。
而这边,刘霓跟温佐珩的饭吃到一半,刘霓给自个斟满酒,向他举杯:“冬至快乐!”也不管他什么反应,自个就干了。
温佐珩的手摸到茶杯沿上,盯着她仰脖干尽酒,默默地端起茶喝了口。
刘霓说:“我问过崔郎中,你现在可以适当喝一点酒。”崔郎中就是一直替温佐珩治伤的大夫。温佐珩不语,刘霓便自斟自饮。
刘霓见温佐珩夹了块熏肉,坦言道:“你表妹对外说出身湘西,她对我说与你青梅竹马,想必你在湘西待过一段时日。湘西冬至有吃熏肉的习惯,不知这菜的口味有没有做出湘西的风味。”
太原温家早年日渐式微,少时丧父的温佐珩在温家一直不受待见,他母亲带他投靠湘西表姨,后来母亲去世,他便一人只身到帝都。所以说他在湘西待过也没错。
“雷州冬至有吃煎堆饼的,但不是每家每户都吃。”温佐珩道。
“是吗?”刘霓瞅着桌上那碟被炸得金黄裹着芝麻的饼子,夹一个咬开,里面还有花生核桃糖馅,评论道:“外酥里韧,还可以啊。”
温佐珩:“在雷州,只有当年添丁的家里,每到冬至便做些煎堆饼子送与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以示添丁兴旺之喜。”雷州地处极南,风俗传到北方便有了误解。
一听还有这种深意在里面,刘霓面露尴尬,正吃着的煎堆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温佐珩:“你就当别人送给你的便成。”
“太甜了,我不爱吃。”刘霓放下筷子。后知后觉这是温佐珩跟她说的话最多的一次,不过这人冷面冷言惯了,跟你说话像给了天大的恩赐似的。
刘霓倒不计较,这才是温佐珩本尊,他刚来那会的冷冽锋利,见个面都能让人遍体鳞伤,刘霓仍历历在目。
这人太清高傲然了。他那种瞧着刘霓贴上来的骄傲,是藏也藏不住。而这也小小地激起刘霓心中的胜负欲,蠢蠢欲动心笑得异常奸佞:谁栽到谁的手上还说不定呢?
刘霓面上仍一副平常模样。
“还是馄饨饺子吃起来适合我的口味。”刘霓淡然。
“刘大人是帝都人?”温佐珩问。
真是破天荒的“话多”,虽语态还是端着的高傲。
刘霓:“算是吧,大伙都知道我自小被义父收养,我自有记忆以来便在义父身边生活。义父也跟我说过,是从流民手中领了我来养,他也不知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那时便就是个孤儿。”
温佐珩目视刘霓,凝思不语。
刘霓一边承受他的凝视,一边笑说:“以往冬至要是不当值,便跟着杨怀忠疯,要不就是进宫里陪义父。不过长大了义父也不爱让我们陪他,今年冬至倒是有你陪,倒要谢谢你才好。”
一步步来,慢慢瓦解。
刘霓举杯,温佐珩也举了茶杯,不过他没喝,而是说:“你有没有想过,若在亲生父母身边,你此刻该享受普通人该有的天伦之乐,还有你这年龄,普通人家怕早已婚配,儿女绕膝。”
刘霓一怔。这什么跟什么?她现在活得真有那么惨?怎么一个二个地都要操心她的“身世”,牛斌也说过类似的话,甚至不惜“以身试道”。而她跟温佐珩?已经“熟悉”到能谈论这个问题了?
刘霓垂眸,他若想说这个,那咱也可以好好论道论道。
刘霓斟酌一笑:“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没有成家,很凄惨?”说完还不忘低头看了眼身上面前的“锦衣美食”。
温佐珩不语。
刘霓微叹,以前不觉得一个人有什么问题,但现在他说到成婚,又想到自个的年龄,心里有被刺到的感觉:“你这话说得,成婚就有这么好?我跟你分析分析哈:这女子若嫁得富裕些,两情相悦倒也罢,可婚后免不得整日除了要管家中仆从家什,还要应付婆婆抽出心思来跟那些随时勾引丈夫的小丫头们斗。别跟我说什么胸怀大度,若不在乎,把‘妻子’当成一门活路,为了生活那就当我没说,不过这活路跟着你终身,是“死当”,中间还有被休被虐的可能呐。”
“若嫁的家庭贫苦,那就更惨,生孩子、家务、生活重担,哪一样都能把人压死,若遇到个体贴的男人是福气,若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那这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温佐珩眉头一皱。
世间女子毕生追求的婚姻幸福从她口中说出来,怎的就带着一丝阴森森的气息?还有某种阴谋的意味?温佐珩自小接受传统礼教,信奉天地君父,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种有悖伦理纲常的话,令他一时无言以对。
刘霓猜测他的心思,笑得更加邪魅,“所以,汝之蜜糖吾之□□,世间的事总不能一概而论,就如这千万条路,都可以通往紫禁城的。”说完又自斟了杯酒。
她笑得意味深长,温佐珩不愿深究,换个话:“寻找自己的出身父母家族,人之常情,追溯当年为什么与你分离,说不定能找出其中的曲折。”谁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出身?
这个?刘霓一哂,却趴桌边凑近他,“那万一查出是亲生父母为了生计卖了我,该如何?为自己赎身吗,要是他们提出当年迫于无奈,多年都在寻找我,现在年迈生活困难,我要再卖一次自己来报他们的生身之恩吗?”
温佐珩的眉头越发皱得紧,拧着的表情露出些认真地考究,引人夺目。
刘霓笑笑地喝了半杯,宽慰他:“随缘吧温大人,义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你这个问题,我小时候练功太苦累或受委屈的时候,我就想了无数遍。”
刘景收养的孩子,背景那都是无可挑剔的,更不可能是与他有仇之人的孩子,养虎为患的事怕也是市井文人意淫出来,骗一骗那些喜欢快意恩仇的世人罢了。
刘霓识破但不说破他的“含意”,两人之间的氛围暗涌尴尬,刘霓却道:“不过我以前也时常想象,自己会不会是天子遗珠?或是某个重臣名门里走失的姑娘?可现实我也去查看了:要不年龄对不上,要不就是压根就没丢过女孩。所以很遗憾,我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这么多年了,也没人找过我。”说完摊了摊手。
她自说自乐,温佐珩目中有思绪流动,这人无论何种事情都颇为悲观,免不得说教起来:“看待人生总要积极阳光,世间疾苦诸多,若陷入悲观姿态,不过是浪费此生。如若以人生归路来论,不管圣贤小人,不也是殊途同归,终归一死,如此一想人生也没什么意义。”
刘霓认同:“有道理,可能我整天面对的,都是人性的黑暗面,受其影响想法难免失衡偏激。圣人理论我没资格评论,只偶尔会想到,这世间对女子的归宿安排这般统一单一,难道没人想过,这是对我们的压迫和欺诈吗?”
温佐珩眉毛一抖,不可思议:“自古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传承继承,何来压迫一说。百姓自由婚配,自由择业,自主生育,又哪来的欺诈?”莫名其妙,不过好心提一提,这人当真心思狭隘阴沉。
刘霓却笑:“前有兵部侍郎之女逃婚;再者京西商户小女以死逼迫父母,不愿嫁给年迈之人为妾;后有杀夫毒子的狠心妇人,还有那些苦求无门被活活折磨打死的妇人。大人可曾听过,她们为何如此啊?”
温佐珩:“这只是个案。”
仅仅是个案吗?如果细细整理分类,全国那数以千万计的案子,堆起来比人还高,其中的离奇悲惨到会让你怀疑人生。
当然,刘霓也无解,整个国家的法制民俗伦理道德,她丝毫撼动不了,所以这也不是她要说的重点。
“世人传闻刘景的义女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大人觉得,我若手中有命案,还能活着走出紫禁城?”刘景的树敌众多,假若刘霓真杀过人,那些言官口水都能淹死人,还有内阁那帮首辅大人们,难道都是吃素的吗?
就上月刘峰押解王越,王越在途中被杀,即便没有证据证明人是被刘峰所杀,可那些猜疑质疑之声如洪流汹涌。义父费了多少口舌,自罚加惩戒刘峰再推了个人出来顶罪才让问罪之声消弭。
何况刘霓这“魔头”的名声?
温佐珩不答,刘霓“女魔头”的名声他也有所耳闻。
刘霓给自己倒满酒,轻笑着问:“我来跟大人说道说道我这‘女魔头’是怎么来的,大人可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