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先例
孟节又接:“正是。陛下,自古以来男不绣花女不议政,除却我大昀,他国也未听说有什么女官,倘若我昀国开了先例,恐怕要被他国耻笑,只当我大昀无人。”
天子神色微沉,似乎有些意动。
而在这时,一道饱含讥诮的笑音浅浅响起:“原来昀国的颜面须得一个女人来维系,我大昀兵强马壮还要看他人的脸色行事。”
说话之人俨然是朝中公敌。
他悠悠吸引了众人注意,略有些宽大的官袍衣摆曳地,在光滑的殿面投出一道浅浅的光影。
不是梁野还能有谁?
天子蓦然觉得头疼,他这个宠臣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得理不饶人,他喜欢他为国鞠躬尽瘁,但也不是回回都吃得消的。
这女官之事可轻可重可有可无,他还是希望梁野能少招些仇恨。
然而天不遂人愿,梁野不招仇恨便不是梁野,他的仇恨值拉得稳妥极了,一出口就遭到了众位大臣的讨伐和敌视。
“梁大人何以堂而皇之的歪曲事实,显而易见孟将军并不是那个意思。”
“显而易见?”梁野的语气颇有几分好笑的意味,“那下官恐怕是瞎了,我怎么听他都是那个意思。”
孟节扭头回身,冷冷与他对视,“难道梁大人认为我说得不对?”
梁野薄唇勾着,然笑意虚悬在眼眶边上,不曾真的入了瞳子,他的眼神淡漠而清寒,口中之言却是截然相反的犀利。
“孟将军之言一字错,字字错,实难相信,少年名将如此愚蠢。”
“你……”
便是天子都听不下去了,适时出面训诫:“梁卿,注意分寸。”
梁野随之面向天子,垂首作揖道:“陛下,孟将军道男不绣花女不议政,我宫廷司衣局四位御用男绣师飞针走线,裁官服,制龙袍,绣技卓绝;自古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若有一身真本领,遑论是男是女,仅以男女谈之对错,是为心胸之狭隘,目光之短浅。”
“况且,那乔英并非一般女子,她武功高强,与孟将军不相上下,若得之,我朝必得一悍将。”
孟节不知司衣局御用男绣师的事,他征战在外哪儿还记得这等小事,一阵懊恼,连忙也朝上首天子说道:“陛下,行军打仗靠的不单是武功,还有谋略,我曾与乔英朝夕相对,她目不识丁,桀骜不驯,难成好兵,又非良将,让其入朝为官,等同招孙猴子当弼马温,臣以为大为不妥。”
梁野顷刻冷笑着朝孟节看去:“孟将军是否忘了,当年岐山之上她连斩七将,其中不乏朝中公认的智勇双全之辈,若是她仅有一身武功,数日前又怎么会让孟将军折了陛下点派的精锐?”
“况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孟将军与她分开这么多日,怎知她还是那个乔英?”
孟节瞳孔猛缩,蓦然想起乔英在梁府待了数日,难道……他一直在栽培她,为的就是今日?
是了。
那日探子来报,说他们在书房里,他妒火中烧却忘了,行那般欢好之事怎会是在书房之中!
误会了,误会了,真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孟节陡然如置冰窖,盯着梁野恨不能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他利用谁都好,为什么偏偏是乔英!
他原可以与乔英破镜重圆的……
梁野仍在继续:“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此悍将,若是错失,乃我昀国之不幸。且,若因她是女子不欲让她凭本事入朝为官,致其心生怨怼,降了他国,来日定成我朝心腹大患。”
八年前无人降得住她。
八年后更是无人。
乔英若是孙猴子,那朝中还没谁敢当如来佛。
天子微微一叹,拿了主意,罢了,那姑娘毕竟对寒门科举有功,入悬镜堂受那样的苦都没有屈服,善待一回也无不可。
正欲定夺,又一道反对之声彻殿响起:“梁大人,你把一个女子想得太神看得太重了吧?”
悬镜堂那白髯墨发的老头,观祺。
他审乔英没审下地,被同僚埋怨不已,若是让乔英做了官,恐怕他这一辈子都要遭人记恨。
一切的不幸都是从夔国公未能翻案开始的,要是翻了案,定了乔英诬告的罪名,还哪儿能生出这么多事。
梁野莞尔微笑,不徐不疾道:“那么观大人以为谁可与之为敌?”
“这……”
如今朝中最厉害的是谁。
当然是孟节。
然孟节在聂二被杀一案上表现得着实不尽人意。
老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孟节一眼,继续据理力争,“她先杀我朝中七将,又折我宫中精锐,如此野性难驯,更不能用。”
梁野闻言,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上的微尘,“开疆扩土,横尸万计,若无野性,何来功勋?观大人,没有魄力和孤胆的人当不了将领。”
老头说他不过,胸膛起伏个不停,他气道:“梁大人如此帮她,莫不是与她有染?”
竟是开始口不择言人身攻击。
“唔。”更未想到的是,梁野却也毫不避讳,大剌剌道,“倘若她愿意,倒也并无不可,男未婚女未嫁,下官不嫌弃她曾经痴心错付所托非人。”
遭受无范围攻击的孟节转眼面色铁青。
他转身,开口道:“陛下……”
天子抬手打断:“众卿毋再多言,既然世上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我昀国就开了这个先例,但望巾帼不让须眉,我大昀能得一神将。”
“陛下圣明。”
……
乔英并不知道金銮殿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她勤加练武,琢磨出了一套新的刀法,专克孟节招式。
她也为这套刀法取了个名字,名唤《屠狗刀法》。
青青就在一边看着,等她练完了,上来给她擦汗。
乔英收了刀,将刀定立在地上,唯恐伤了她,笑:“辛苦你了。”
青青摇了摇头,道:“哪儿有老大你辛苦,早上卖豆花,下午练武,晚上又要磨豆子,我都恨不得变成一头驴才好。”
大磨盘不是她能转得动的,买骡子又买不起,只能靠乔英人力而为,将黄豆碾成汁水。
她一双女儿家该有的妙手布满了老茧,摸着粗糙得刺人,反观自己,在乔英的保护下根本不干什么重活,手还是又白又嫩,令她无时不刻在心疼。
乔英倒不觉得有什么,能者多劳,她视青青如亲妹,便觉得这些都是她该做。
用过午饭,乔英发现囤在麻袋里的豆子用完了,她让青青留在家里,免得晒这正当空的大太阳,刚拉开院落的门,就见一道颀长身影于门口处负手而立。
“老大,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
青青还是过意不去。
重活乔英都干了,这轻活她怎么也得干干才是。
乔英没应。
她诧异抬头往乔英那儿一看,顿时犹如刺猬竖起浑身尖刺,两三步冲上前,将乔英拉至身后,厉然不善道:“你来干什么?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打死她都不会忘记自己求上门时受到的冷遇,乔英落难不见他人,如今安全了他倒是出现了。
呸!
男子都是负心汉,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梁野被晒了也没出什么汗,依然翩翩如玉卓尔不凡,他丝毫不介意她态度恶劣,反朝她一笑,与她赔礼:“不知青青姑娘来我府中寻我受了委屈,那不长眼的守门小厮我已经教训过了,万望青青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置气。”
青青信他个鬼。
她拽着乔英就往屋里拖,十分没好气地道:“老大我们走,别理他。”
乔英岿然不动,眼神淡漠地问:“大人找我有事?”
梁野从袖中拿出了一封请柬,递上去:“过两日我府中要办一场宴会,姑娘若是闲得无事,不妨来参与。”
乔英视线便落在那请柬上,字是梁野亲写的,她认得他的字迹,龙飞凤舞极为飘逸,制请柬的纸张极其精美,可见是用了心。
乔英没接,依然冷淡:“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梁野专注望着她,徐徐道:“未跟姑娘商量,私自利用姑娘,害姑娘受苦,我已面壁自省,我想与姑娘赔个不是,恳请姑娘原谅。”
乔英霎时一怔。
她从未想过梁野会与她道歉。
她以为像他这样的人物,操纵人心习以为常,事情做了就做了,绝不会有半分愧疚。
他……
“我知姑娘是个性情中人,发生这样的事后,不屑再与我这般心机深重之人为伍,然我诚心认错,不管姑娘接不接受,梁某图个良心安稳;这封请柬还请姑娘收下,来与不来全凭姑娘心意,梁某会备好酒好肉,等姑娘直至宴会结束。”
说罢,他执起她的手,将请柬放到她的掌心里,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乔英拿着请柬,心中颇有几分复杂。
这个宴会她究竟去还是不去?
青青适时道:“老大,你可千万不要去,谁晓得他会不会在酒肉里下毒,这些当官的万事只求利益,没有良心,咱们离他远远的。”
乔英顿时将请柬收起,决定暂时不予思考这件事,拍了拍她的小脑瓜,道:“走吧,该去买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