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被休
冷光掠过眼帘，剑身裹挟细微绽裂的风声，以决绝勇烈的姿态朝着项上人头削来，脑中一片空白，孟节还未来得及思考，长年征战的身体已替他做出反应，急急闪避，救了他一命。
只是这一闪，藏在身后的柔弱女人便无处可躲，乔英没有收手，怒极之下大约是想将两人全都刺死，孟节堪堪站稳，见此一幕，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扑了上去。
他近了乔英的身，掌风朝乔英袭去，乔英即将刺死女人的剑一停，转而又奔向他来。
疯子！
孟节与她战到一起，心中恼火暗骂，当头笼罩的森然杀意让他清楚感受到，这一刻乔英是真的弄死他。
真的是疯了。
即便他做错了事，毕竟是她丈夫，放眼大昀，还没听说过哪个女人提剑要砍死丈夫的。
孟节原以为自己征战厮杀八年，武艺大为精进，定能轻易赢过乔英，却不想乔英竟然半分不逊色于他，一招一式激进凶猛，令他难以招架。
乔英的瞳尤其黑，黑到不见一丝情绪，只那样明晃晃的倒映着他的影子，宛如犀利孤傲的鹰隼锁定着猎物。
无法，孟节侧首看向秦沅。
秦沅伴孟节八年，与他极是心灵相通，只要他眉眼一动，她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此时当然也不例外。
她拔了随身侍卫的佩剑，朝孟节抛了过去，“铿铿铿——”兵器交接，孟节终于有了还手之力，逐渐挽回败势。
两人在庭院中打得飞沙走石，转眼过了百招，老太太闻讯赶来，见此情景，气得直哆嗦：“反了，真是反了，这妒妇竟谋杀亲夫！来人，快报官府。”
青青本就看得揪心，听老太太这么一说，愈发替乔英担心，但乔英仿佛根本没听到，剑起剑落，收发有序，进退自如。
众目睽睽之下，连亲娘也来了，孟节自是不想输给乔英落了面子，他用了十成的本事，令乔英显出颓势，两剑相缠，绕之即分，乔英刺向他的喉咙，孟节刺向她的胸口。
剑快，还属孟节略胜一筹，倒不是乔英技不如人，而是手长占了上风，孟节本以为乔英会躲，便也没顾得收招，哪成想乔英正正迎了上来，以一往无前之势，惊得人胆颤。
孟节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口重重一跳，手也随之一抖，剑刃偏了两寸，没入了乔英的肩胛骨。
不知什么时候，乔英的发髻松了，玉簪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黑发被风一吹，飘散飞舞，而她竟仍是未停，势如破竹，长驱直入。
剑光如雪，映入眼帘，周遭的眨眼变得看不清，孟节无端想起了自己大婚那日，爆竹声鸣，宾客满厅，满厅的人都笑盈盈。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
盖在新娘子头上的喜帕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掀起了一阵，美丽的女子红唇微扬，乌发如云，眼眸漆黑明亮，充满了甜蜜和爱意。
她趁着别人不注意，小声对他说：“孟节，以后我就是你的妻子了，你可要好好待我啊。”
恍惚只是一时，还没来得及回忆更多，就听得一声凄厉尖叫，向来温婉的女人破了音：“乔英，就算你杀了孟郎，孟郎也不会喜欢你的。”
白光散去，孟节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乔英手中之剑离他的喉头仅有一寸。
秦沅花容失色，以为他差点送了命。
怒火攻心的老太太松了口气，顿时眼白一翻，晕厥了过去，围着她的婆子丫鬟纷纷惊叫：“老夫人！”
他又看向乔英。
“铿——”
乔英手中的剑落了地，她退了几步，将自己从他的剑下拔了出来。
血染衣衫，肩胛骨几乎被刺穿，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惶然将剑一扔，他伸手准备上去扶她，不料青青比他更快，一下子就冲到了她的身边。
乔英却不需要人扶，她站得很稳，兀自面无表情地直视他，声音冷淡道：“孟节，我们和离。”
孟节浑身一震，血液犹如冻结，又惊又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们可是圆过房的。
似她这般匪类出身，清清白白都难有男子肯要，更别提是二嫁。
他也正是恃着这一点，才会敢于纳妾，怎么说她都是他的人了！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乔英红唇一弯，嘲讽至极：“当然，和离之后，我们恩断义绝，再不相见。”
还好。
他们只有一夜。
她没有为他生下孩子。
孟节归来途中他设想过无数遍乔英的反应，想到她会哭会闹会撒泼，并为此想好了应对之策，却万万没想过她会直接提出和离。
不。
“我不同意！”
秦沅柔柔上前，唤了声：“孟郎。”
乔英瞧了眼秦沅，颇为自嘲，空府之中，苦熬八年，毫无意义。
八年了，从来没有哪刻比现在更清醒，当初由女匪摇身一变成为将军夫人传为故事，羡煞多少闺阁女子，她也飘飘然，以为自己能够这样跟他恩爱甜蜜的过一辈子，真是错得离谱。
乔英不说话，孟节攥住了他的手腕：“乔英，适可而止。”
“这句话你应该对你自己说。”乔英掰开他的手指，“孟节，适可而止。”
从他无法恪守本心碰了秦沅开始，他们就不会再有以后了。
与其互相折磨，不如痛快放手。
孟节瞬间失控。
乔英的决绝让他不禁怀疑乔英这八年是否牵挂着他，记念着他，一颗心完整落在他身上。
抑或是从来就没喜欢过他。
当初两人情投意合最是卿卿我我的时候，她也只是会红红脸，未曾表露一丝心迹。
故而他心中一直有缺憾，直到这份缺憾在秦沅身上弥补了，秦沅会对他述尽衷肠，会因他三次相拒哭着抱紧他的腰身祈求他不要走，卑微到了骨子里，没有哪个男人抵挡得了这样的爱意，这是她从未给过他的！
他都没有不要她，她凭什么提出和离！
“我不同意，你能将我如何？和离书我亦不会写，你可别太过分了。”
一字一句几乎是碾磨着从齿间发出，孟节红着眼眶盯着她，宛如发怒的狮子。
乔英只觉好笑：“凭你的本事，留得住我？”
方才若不是她手下留情，他的项上首级已经没了。
这偌大将军府，连他都奈何不了她，还有谁能奈何得了她？
孟节恼羞成怒。而在这时，被狠掐人中终于醒转过来的老太太怒声道：“乔英，既然你这般不识好歹，那我也没你这个儿媳妇，不过和离你是不要想了——”
乔英闻声朝老太太看去。
孟节亦是侧目。
老太太扫了孟节一眼，以命令的口吻道：“节儿，写一封休书给她！”
乔英脸一沉。
青青唰地火气直冒：“是你们将军府对不起人在先，凭什么写休书？”
和离与被休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和离是双方有责，世人尚能抱有宽容态度，若是被休，世人就会觉得乔英妇德有亏，这一辈子就毁了。
老太太哼道：“八年无出，还如此善妒，为了争风吃醋甚至谋杀亲夫，这样的女人若不被休得明明白白，改日再嫁岂不是又祸害了别人去，我将军府断不能做此亏心事。”
“节儿，还愣着做什么，快命人取笔墨纸砚来，将这不下蛋的母鸡给休了。”
孟节原是不想，可一见到乔英的神色，他仿佛找到了出路，扫去眼眶里的沉戾，舒了眉头，顺着亲娘的话道：“乔英，和离是不可能的，你若一定要走，便只有休书，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乔英手指蜷起，一双美眸冷若冰霜，跟孟节在一起这么久，她头一次知道他居然如此卑鄙无耻。
青青在她身边，气愤又无奈地问：“老大，怎么办？”
若是拿休书，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若是不拿，不管走到哪儿，她永远跟将军府有一丝牵连在，可谓不清不白。
孟节观乔英迟疑，心中生出一丝微弱的喜悦，当初一见钟情，那般滋味，岂会轻易磨灭，方才临死之际，他想起自己这一生最刻骨铭心的事，也还是他和乔英的大喜之日。
然而乔英看了他一眼，很淡很淡的一眼，这一眼让孟节有不好的预感，接着便听到她波澜不惊地道：“好，休书就休书。”
“乔英！！”
“从此我与将军府再无半分关系！”
离开将军府已有两日，乔英肩胛骨的伤还未好全，她们带出来的只有嫁过去时的衣物，没什么贵重东西，便只用了最寻常的金疮药。
昔日做女大王，金银财宝堆满山头，不愁生计，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落魄至此。
青青给乔英换了药，纱布重新缠了一圈，打了结，十分忧心忡忡道：“此药不甚见效，明个儿还是去医馆买盒黑玉膏回来吧，万一落了疤，便不好看了。”
乔英想起包袱里那可怜的几两碎银，在盛京这般物价昂贵的地方，吃都吃不了几日，摇了摇头。
她握住了青青的手，安慰道：“没事，落疤就落疤，反正是不大容易嫁得出去了，自己还能嫌弃自己么？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份差事，咱们好过活。”
青青仍为休书的事耿耿于怀，听乔英这么说既来气又心疼，狠狠骂了几句“孟节负心汉”后，她赌气似的提议：“老大，咱们重新自立山头吧！”
乔英极不赞同：“好不容易划去旧底有了清白之身，没得非要再去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不若咱们先谋个营生填饱肚子，再细细打算，定会有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