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匪
孟将军府。
时值仲夏,天气尤为晴好,芍药花开得正正娇艳,高树枝头的喜鹊也在叫,雕梁画栋的抄手游廊中纷沓穿过一行人,身着富贵菊纹上衣及五谷丰登鎏金马面的老太太被灰裙玉钗的婆子搀着步履匆忙地赶往后院,身后十几个女使簇拥,阵势浩大,惊得枝头鸟鹊也飞去。
老太太着实心焦,一对描细的眉毛蹙得跟蛾子似的,嘴上不停地数落道:“我节儿马上就要归家了,这一早上不孝儿媳竟还不见半个人影,到底是山野村姑上不得台面,真是该休了好。”
婆子跟了老太太二十多年,自是知道老太太对自己的儿媳已是不满至极,却也没好煽风点火加深婆媳之间的罅隙,只道:“老夫人注意脚下,老夫人您慢点儿。”
慢却是慢不了的,火气也未有丝毫消减,转眼到了后院,尚未从拱门中穿过去,便闻得一片喝彩之声。
老太太停了一瞬,只觉五脏六腑都烧得疼,她看向婆子气得手指发抖,道:“这就是节儿的好媳妇儿,我孟将军府的好夫人,她把我这宅子当什么,戏园子吗?还是她的土匪窝?”
婆子抬手抚她的背正要相劝,老太太倏地转了个身,往前道:“走,走,我倒要看看她在里面做什么!”
婆子不敢违逆,忙低头跟上去。
老太太最先进了园子,其他人皆在她的身后,唯见一抹嫣红于天地间飞扬,黑发如瀑,红缨长/枪,青裳白裙,一招一式,一勾一划,犹如燕蝶轻盈。
那是个极其英气的女子,秀眉如叶刀,唇色艳而不妖,灼灼目光,绝烈摄人,宛如苍穹冷月,溅玉碎珠,又明又亮。
一个梳着单辫的小丫头站在不远处拍掌,眉眼灵动,五官秀致,她一笑颊边两个梨涡,又甜又可爱。
招式行到精彩之处,她跳起来赞赏:“好!”
伫足偷闲的下人们也纷纷鼓掌。
老太太定了一晌,方才回神,原本就烧得旺的火气,跟浇了油似的往上窜,骂起来也愈发凶狠:“怪不得能迷得节儿能把她从土匪窝里带回来,原是喜好卖弄,狐狸精一个,没有半点女人的样儿。”
婆子给她抚背,怕她一口气过不去。
老太太更往前走了一步,平地惊雷般地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热闹和谐的场面骤然冷冻,就像一潭清亮的湖水被投入的巨石砸得泥沙翻滚,拍掌的小丫头没了笑容,围观的下人纷纷缩了缩脖子噤声。
而长/枪也遽然停下,过猛收招令乔英身形不稳,险退两步才站直,一回头,眼底跃入老太太难看的脸色,心中顿时咯噔一响。
“婆婆。”她恭敬唤了一声,大步上前,低头不卑不亢地行礼,“给婆婆请安。”
长/枪握在她的手中,银色枪头直逼人眼,老太太因惧踉跄往后退了一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为你还肯叫我一声婆婆,因体恤你出身粗野不懂礼数,平日免了你的请安,你倒好,没事儿还真就看不着一回,你对我不上心便罢了,如今节儿凯旋归朝,一日前就已来报,你不思着如何给我孟家添位男丁延续香火,竟还有心情在这儿舞枪弄棒,你究竟有没有把我跟节儿放在眼里?”
“当然是有的。”乔英回了一声,忙从地上站起身来,虚虚搀住她的手臂温声哄劝,“正是知道孟节欲回,儿媳心中高兴难耐,故才在此……”
不等她说完,老太太骤然尖叫了一声:“你叫节儿什么?”
乔英一噎。
嫁给孟节虽有八个年头,她与孟节真正相处也不过两个月,由于出身草莽,性格较为板正,她与孟节一贯以姓名互称,再加之成亲第二日孟节被派走紧急戍边,这个叫法一时也就没注意改过来。
此时口误无疑是一场灾难,乔英立即补救:“婆婆息怒,我与孟……夫君久未在一起,一时失了分寸,望婆婆原谅。”
老太太冷笑一声:“自古妻以夫为天,夫在上,妻在下,直呼其名实为大不敬,我看你根本没把节儿当作你的夫君,待他归来,我定要为他纳门妾室,免得你不尽心。”
老太太看乔英不顺眼是她没进门就众所周知的事,孟节当初不顾众人反对毅然决然要娶一个草根女,老太太气到绝食,然而招架不住自己儿子跪在灵堂前一天一夜不肯起身,她也只好点头应允这门亲事。
只是八年了,她仍然意难平,觉得自己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儿子娶了乔英就好比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这回说什么都不会再松口了。
不想乔英面色一变,竟是不经思索脱口而出道:“夫君答应过我,这辈子绝不纳妾。”
老太太气血往上一窜,脑子开始发昏,“你……”
乔英低下头,眉眼乖顺,长袖下的拳头却悄然握紧。
她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她,百般刁难无所谓,不过此为底线。
她原是青城岐山的女匪,占山为王,独霸一方,孟节奉朝廷之令前来岐山剿匪,与她战了一天一夜,胜负未分。
少年将军,英勇儿郎,神姿飒爽,风华卓越,怎不令人心生倾慕,更何况那偏僻荒凉的岐山方圆百里都找不出一个好看的男人来,若非为那一句“绝不纳妾”,她又怎会自愿被招安,收刀从良做了他的夫人。
老太太缓了一阵,待得眼前黑漆漆的雾气散去,她不善斥责道:“答应了又如何,我是他亲娘,他断不会不听我的话。”
虽成亲八载有余,相处不过两个月,她信任孟节,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自当说得出做得到。
罢了,毕竟是孟节的亲娘。
乔英闭了闭眼,终是又忍了:“婆婆,我与夫君情投意合,外人插足多有不便,您有什么不满我改,改到您满意为止。”
老太太道:“怎么改都是无用,怪就怪你投错了胎,若不是你,我节儿娶的必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
而不是如她这般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跟个男人似的女匪。
乔英默不作声由着她训。
这样的话她听过很多次。
八年来她无时不刻不被挑剔。
就拿请安来说,孟节在时,她分明亲口免了她的请安以示慈爱,却又在孟节走后,少一日晚一些就拎着她到跟前数落,说什么有事才能见到人,她总有事,连根头发掉了都要找她来数落一顿。
再拿孩子来说,她与孟节也才只有一夜,未能怀上大夫都说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却说她是不会下蛋的鸡,若是肚子争气,一夜足矣。
因着她是她的婆婆,她得孝敬,这般忍了八年,竟也渐渐习惯了。
老太太见她不接话,十分不得劲儿,一双吊眼阴沉沉的,恨不得将她吞到肚子里去:“我将军府何等门楣,我节儿何等英雄,便是讨公主做妻也不为过,你不过草萍出身,能做正妻已是天大的福气,休得无理取闹争风吃醋,否则犯了七出之罪,孟将军府绝容不下你。”
乔英应了一声:“是。”
老太太这才朝婆子伸手,被搀扶着众星捧月般的离去。
老太太走了,严肃凝滞的气氛得以释放,下人们推搡着鸟散开继续去做事情。
拍掌的小丫头三两步跑了上来,看着比乔英还气,她啐了口唾沫,忿忿不平道:“真是太欺负人了,就她儿子是个宝,不把别人当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破将军府,要不是看上了姑爷,还不乐意待呢;老大,你也太好脾气了,忍了她多少回,还这么能忍,要是我早甩手走人了。”
乔英原本是有气的,听她这么一说突然就没气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要不怎么我当老大呢,我要是不能忍,当初在山上你们三天两头的气我,我早把你们都赶下山去了。”
小丫头脸一红,想起自己在山上似乎真没少给乔英添麻烦,她大名王痣,小名青青,是上山较早的一个,岐山匪团打劫一个富户,正巧碰上那富户强抢民女,把她硬抬回家做小妾,她那死鬼老爸赌债一堆,想着回去也还要卖她的,于是她壮了一回胆,央着乔英把她带上山,从此脱离了苦海。
乔英待她是极好的,既没有把她赐给手下做夫人,也没有把她不当人的使唤,她在山上吃了半个月的白饭,良心过意不去,便主动帮着寨子里干活,一来二去跟寨子里的兄弟姐妹混熟了,偶尔闹了矛盾,跟兄弟姐妹们不和睦,都是乔英罩着,一点都没让她受欺负。
她打心底把乔英当亲姐姐,而今亲姐姐遇上了这种不讲理的老太太,她自然是为她打抱不平。
要她说,当什么都比当这将军夫人强,要不是乔英解散了寨子,说朝廷盯上了岐山,不接受招安就会迎来无穷无尽的清剿,迟早寨破人亡,她现在还是逍遥自在的女大王,何必受这闲气。
乔英看青青默了声,却还是气鼓鼓的样子,像只小青蛙,不禁越看越好笑。
她下手捏了捏她的鹅蛋脸,哄道:“好了,不要不开心,今天是个好日子,孟节要回来了,咱们准备一下,一会儿跟她告状。”
青青眼睛一亮,脆生生地“哎”了一声。
当初孟节不顾亲人反对毅然将乔英接进府,可见其对乔英的心意,此番回来定然会帮乔英出头的。
八年了,可得好好出口气。
乔英看她呲溜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不远不近地吊在她的身后。
将军进城的消息是快到中午才传过来的,乔英早换好了一身颜色浓艳的罗裙,看着喜庆合时宜,头发倒没怎么挽,只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了一根簪子,英气透着妩媚,温婉而不失大气。
青青怎么看怎么喜欢,单嫌她唇色不够红,又拿口脂给她涂了涂,然后眉开眼笑道:“太美了,保准姑爷一见就喜欢。”
乔英心底欢喜,拨弄簪尾上悬坠的流苏,面含春意,照了又照,感觉挑不出一丝错处,她才准备出去。
然而恰恰转了个身,门外响起心焦火燎的一声:“少夫人,您好了没有?少爷马上抵达府中了,老夫人催您过去呢。”
乔英心跳骤然疏漏一拍,慌张提着裙角踏出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