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梅洛尼番外·浸水

    1

    梅洛尼一直都觉得自己活得古怪。

    他对蛇会有着莫名其妙的抵触，无端会生出一种队友会陆续死去的感应，看过的书、浏览的东西有些一遍便可以记住，有些则需要更多时间……

    可当梅洛尼再次看见【tuttoepermessoinguerraedinamore】这个网名的时候，上辈子的记忆同夜晚的云影月光风声水语再次交错在一起。

    他看见许多曾经——那么近，那么亲切。

    一如狄兰·托马斯于《十月献诗》中所提，“越过农庄以及白色的马群，我起身，在此多雨的秋天走出户外，过往的岁月纷至沓来。”

    一个姓名携带着汹涌的记忆灌入他的脑海，将那些过往倾注，他仿若置身于海洋，又似乎回到了母体的羊水之中，被简简单单的姓名所包围——伊芙。

    2

    其实倒也不是完全看见。

    比如说，梅洛尼能够回忆霍尔马吉欧以及伊鲁索的失败结果，却不记得具体内容及他们的死亡。在这份记忆里，那个名为伊芙的黑发金眸少女有着独一份的清晰——

    他记起对方怎样一身稚气地闯入组织——“真的要开枪吗……好吧，melon”，白纸终究点染血色；

    他记起对方怎样一本正经地跟他讨论稀奇古怪的问题：

    “melon，树叶落到地里可以从土里生出灵魂吗？”

    “dimolto——好问题。”

    “所以你根本不打算回答是吗？”

    “这个问题我建议你去问你的教授或者去骚扰贝西，他们不论哪一个脾气都要更好一点。”

    他记起复仇的火焰越来越旺，最终以dimolto燎原之势烧尽她骨血……

    而在她出事的那一天，空气洁净清新，微风守口如瓶，没人告诉他们生命的盛放与凋零。

    3

    梅洛尼的那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故事，以至于死亡和鲜血都波澜不惊。

    什么是伊芙的死亡？

    是吃不到意大利三色冰激凌烙饼。

    是装修得精致却空无一人的少女房间。

    是阳台上萎顿下去的花。

    是买回来却最后无法被送出的礼物。

    是同伴黯淡下去的双眼。

    是等不到回信的邮箱地址。

    是永远躺平。

    是失去说话与反驳的权利。

    是……再也不见的无声告别。

    梅洛尼一方面看不起死亡，可他又一方面害怕它。

    如今伊芙死了，那她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

    她之前提到过，借着严格之斋戒和不断的舞蹈，将可使他们身体轻盈，并到达位于海洋之上的“无罪之地”。

    他抱起过伊芙，她很轻盈，一定能到达“无罪之地”。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要让她这样快就到达“无罪之地”？

    在他看来，记忆里伊芙的死亡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背叛。

    背叛者，合该饮尽燃烧着的酒，背负上铭满诫文的石板，拖着脚镣在暗夜跪行过每一处海岸——让烈火灼烧她狠心的罪恶，让石板压抑住她自由灵魂，让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海水与她产生羁绊……直到她再也无法离开。

    4

    在那段记忆里，梅洛尼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

    但他还是能认识到，尸体是没法做那么多事情的，而且离开，就是真的离开了。这是大家都已经做好觉悟的事情，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她现在只会躺在棺材里微笑，头发点缀着星星，眉睫盈挂着露水，怀里拥抱四季，旅途永驻千秋。

    梅洛尼甚至想不起伊芙是因何而死，只慢慢记起自己的行动——深夜突然改变了主意的男人，绕过悲悼的众人，来到棺前去亲吻她。

    不含任何欲望的那种。

    梅洛尼记起自己曾经和少女睡在同一间卧房。窗外是惨白的月，窗内是莹白的腿。她就坐在他怀里，对着电脑进行“性与美的艺术观赏”。

    那个时候她不喜欢喝水，所以嘴唇会经常稍显干燥，而梅洛尼现在终于用自己将她润泽。

    梅洛尼记起伊芙为大家做的早饭，即便是赶学业非常疲惫，她也会耐心地为大家煎鸡蛋煮咖啡。

    她斟咖啡的动作很漂亮，手指修长白皙，哪怕现在也一样——即便此时的十指相扣她不会有什么反应。

    梅洛尼记起伊芙反复夸赞过自己的眼睛。对方似乎有眼睛崇拜，曾在拥抱时偷偷吹普罗修特和伊鲁索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在振动啊，很好看”。

    她是这么说的。

    他一点一点的将有关于伊芙的部分记忆补上，也一点一点地去润泽那片花瓣。

    相当陌生的感受。

    没有「娃娃脸」的加入，周围没有加丘的叫嚷或者霍尔马吉欧的起哄，他只是在亲吻。

    在呼吸，在上供，在惩罚，在追悼，在含玩一朵凋零的花。

    遍遍轻啄，似千万声“魂兮归来”。

    5

    然后就有手攀上他的肩膀。

    冰凉的，气力微弱的。

    他正对上的是伊芙黯淡无光的金眸——在昨日，她边将哑言的瞳孔献给了最远最亮的那颗星。

    少女从棺材里坐起，将脑袋贴在他肩膀上，闷闷不乐道：

    “这么看来……我是失败了？melon？”

    失败……？

    梅洛尼想不出自己应该怎样回答，他连具体发生了些什么都不甚了解。

    “不过没关系啦——得说好在那个混蛋老爹有足够本事给我留了后手吗？”

    伊芙看着梅洛尼略显迷茫的面孔，依旧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只是故作欢快地用手将棺材板拍得“砰砰”响：

    “呀，是我喜欢的材质……这个棺材是布加拉提帮我订制的吧。不过很可惜，用不上了呢。”

    “你能醒过来，真是dimolto——但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诶？没这个必要了吧。毕竟时间紧任务重啊，得尽快开新局才可以。”

    她用手按住梅洛尼的肩，另一只手顺着向上攀爬压住他的嘴唇：

    “是最后的save&load大法哦……这下子，就是真正的长绝啦。此世清零，从头来过，希望再来一次的我即便没有记忆也可以达成大家的愿望吧……”

    再来一次？

    他看着眼前的人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意识逐渐模糊，有什么围绕着他的东西在飞速倒退，更多的记忆如海浪退去，更多的事项被清空成零。

    留在脑海里的只有那样一句话：

    “再见啦，melon。”

    于心里落下一个世界的锚点。

    6

    在母亲体内待产的胎儿是怎么样的？

    梅洛尼虽然有着替身「娃娃脸」，对这点却并不是很清楚。但他觉得自己的意识混沌，思维迟滞，就好像仍在羊水里。

    他浸泡着，毛孔接触到的不是液体，是——伊芙。

    记忆没过口鼻，咕噜咕噜地冒出一串气泡——伊芙。

    他哑言已久想要发声，dimolto后跟着的诗——伊芙。

    一层一层地包裹，伊芙的名字如同一张张巨网，如影随形。

    然后是金色的眼睛唰得一下睁开，他找回了自己。

    梅洛尼坐在电脑前，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有些怔愣。

    他因此唤发的记忆是那样的残缺不齐，让人不禁去怀疑这是否是来自不知明处的替身攻击：他的队友未来会死，对面的人会帮忙救下他的队友。而他会爱上这个女孩，她也会死，他却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重新将视线投向【tuttoepermessoinguerraedinamore】这个网名，他的内心再一次激起强烈的震撼，那声音近乎在呐喊：

    抓住她，留下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dimolto——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你到底是何方人物……但是……”

    他遵从着内心的指引，给这个账号发送了消息。

    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加丘也具有二次记忆的话，一定会骂他这种行为执迷不悟——不对，如果真的具有等量的记忆，谁疯得更厉害一些还说不定呢。

    7

    时隔良久，终于再会。

    哪怕，就连将梅洛尼设为锚点的伊芙也完全不记得了。

    在她小心翼翼试探着踏进门来的时候，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近乎要将他划分撕裂为两个人。

    一种催促着他上前去拥抱，感受一下失而复得的鲜活甜美；

    一种则逼他现在就开枪，如果她注定无法留下，如果他们面对的未知的明天当真那么可怕，那倒不如由梅洛尼自己现在动手。

    但是，不合适。

    记忆仅仅是残缺而破损的，他想不起更多的细节与可靠的例证。看少女和其他人目前的表现，关系也仅仅是第一次见面的队友而已。

    那，装陌生人吗？

    可当梅洛尼与少女对视，那金色的波光再度潋滟，泛起一种甜蜜的仇恨，痉挛的空虚。

    “dimolto……饶了我吧。”他轻声说。

    算了，就配合她好了。

    哪怕谎言与面具交织，哪怕归途更加漫长。因为是“最后一次”，同时也是“第一次””，梅洛尼不信任伊芙，却愿意为了她的目标而付诸行动。

    8

    “你从来都不适合成为母体。”

    面对着交谈甚欢的网友，梅洛尼意味不明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孕育着锚点，她怀揣着生机。

    自浸水中摆脱，于无望逆旅，得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