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昨日重现
——埋藏在心底的那份自卑与怨恨，叫嚣着破茧而出，化作了一片片苍白的蝶，化成了一声声从不敢大声喊出来的回音
入冬了，清晨的空气中裹着阵阵寒凉，浸润在薄薄的雾气中。大学校园里有学生在晨跑，有的在散步，也有的急匆匆地进来急匆匆地出去。
叶简依从外面买回早餐，漫步在甬道上，快到楼下的时候，隐约看到楼口站着一个人，遥遥地望着她。
“乔垒？”叶简依紧走几步，来到乔垒的面前，“这几天都联系不到你，你干什么去了？”她紧紧盯着乔垒的脸。相对于前些日子，憔悴减少，疲惫依然，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可是眼睛中却恢复了往日的晶亮。
他微笑地望着叶简依，“去处理了一些事情，今天过来跟你道个别。”
“道别？”叶简依诧异地看着他，又向前迈了一步，“你要走了吗？去哪里？”
“回家继承家业。”乔垒耸了耸肩膀，看似随性，嘴角却提的勉强
“……”叶简依皱眉望着他。
“真的。”乔垒严肃了表情，声音低沉沙哑，“我匿名给相关部门提供了一些公司的账目，把我哥送了进去。”
叶简依望着他逐渐蒙尘的眼睛，动了动嘴唇，却又不知道该要说什么。
“我说过，要给麦子讨回公道。”乔垒眼光瞬间暗了下来，视线迷离，似乎飘到了远方。
叶简依的心绪也随之微荡，麦子沉静的面庞浮现在眼前。正要安慰他几句，肩膀突然一紧，被拉入一个清瘦的怀抱。
耳边传来低沉深情的声音，“叶简依，带上芃芃跟我走吧！”
叶简依睁大眼睛，猛地推开他，“乔垒，你有病啊你！”
对方哈哈大笑起来，指了指叶简依身后，“临走了，吓一吓那家伙啊。”
叶简依回过头，不远处一道清冷的身影正淡淡看着他们。
叶简依扭过头推了一把乔垒，“吓什么吓？吓我一跳！”
乔垒微笑着又扭过她的身子，胳膊往她肩膀一搭，冲着顾晁然喊：“你要是不好好对她，我就随时来接人了哈！”
顾朝然迈开步子，轻笑着走到他们跟前，牵起叶简依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对着乔垒真诚一笑，伸出手，“随时回来，随时欢迎，一路顺风，保重！”
乔垒也伸出手，与他用力相握，两个人微笑着相互点点头。
晨光中，那个洒脱肆意的男子渐行渐远。叶简依站在原地，视线随着他离去，眼眶湿润。
这么多年，他们因为共同的守候相互依托，相互勉励，感情早已胜似亲人，相聚相别，一切自在不言中。她轻轻靠在身旁人肩上，在微笑中淌着泪水。
这一年的雾气比八年前的雾气要淡一些。
这一年的怀抱比那一年的怀抱要踏实真切。
这一年的离别比那一年的离别要温暖轻盈。
这一年的清晨，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温热，坚实。
叶简依和顾晁然相携走上楼。
“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送你和芃芃上学，顺便蹭一顿早餐。”顾晁然始终保持着微笑，轻声细语。
叶简依也微微一笑，只是低头咬了咬嘴唇，她从顾晁然的表情与言语中感到一丝异样，似沉重，似隐忍。
把芃芃送到学校后，他们乘车去书吧的路上，叶简依还是忍不住问顾晁然，“你怎么了？是tina那边什么事吗”
顾晁然没有接话，只是专注地开车，眉头微蹙，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叶简依，随即把车停在路边。
叶简依感到空气有一丝凝滞，狭小的空间里，她觉得呼吸有一点困难，一丝沉重浮上心头。
“tina情绪好了很多，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去美国了，我跟她一起去美国治疗。”顾晁然轻轻握起叶简依的手，“我这边需要的准备，我会跟你说。可是今天，叶简依，我想跟你说的不是tina，是温叔叔，他，可能要不行了。”
有一股凉意从头顶迅速蔓延到经脉里，叶简依低下头，手指搅动着衣角，心底沉重，一言不发。
“昨天晚上温晴给我打了电话，她想见一见你。”顾晁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简易的表情。她低着头，散落的发丝遮掩了她的眼角。可是从她微微颤抖的肩膀顾晁然感受到了她的不安。
手掌握得又紧了一些。他半低下头，在叶简依的耳边轻声说，“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我陪你一起去见温晴，我们不留遗憾好吗？”
叶简依把头扭向窗外，依然默默不语。
顾晁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随即坐直了身体，拧了钥匙，启动汽车，向着前面驶去。
医院门口。
叶简依直直地看着前方，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顾晁然又是一声默然的叹息，开车门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帮她解了安全带，又轻轻地拉住她的手，“走吧。”
叶简依一路上都被顾晁然牵着，她的心就像她的两条腿一样沉重而又无措，任凭他牵着自己往前走，脑袋里时而混沌时而空白。
只是在登上医院的顶层的时候，他才稍稍回过神来，眼前是顾晁然的办公室，她也似乎明白了什么。
顾晁然捏了捏她的手指，向她投去鼓励温暖的目光，“温晴在里面等着你，你们好好谈一谈。”
叶简依伫立在门口，低着头沉思了片刻，回过头向顾晁然点了点头，推门而入。
叶简依进去的时候温晴正坐在沙发上打着电话。看到叶简依进来，略微停顿了一下，对对方说了什么，随即挂掉电话，望向了她。
叶简依一言不发，沉静地走到对面坐下来看着温晴，目光平静。
温晴今天没有化妆，脸色还略显苍白，但是素颜依然掩盖不住她的精致，细挑的眉毛下一双清冽的眼睛如水如波，似乎时时都透着柔情与温雅。她端坐着身体望着叶简依，竟然微微一笑，随即从包里面拿出了一张纸，放到茶几上推到了叶简依的面前。
叶简依低头看去，心里呵呵，很熟悉，还是那张写着300万的支票。
她冷冷地笑着，“这么多天都没有动静，我以为又有了什么新的招数，原来还是这一套？”
温晴稍稍收敛了嘴角，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简依，钱你拿着，这是这么多年我对你的补偿，至于芃芃，我不会再跟你争了，你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我不配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平静而柔和的，却又夹杂着明显的颤抖。叶简依吃惊地望向她，看到她红了眼圈，眼睛里面已经潮湿了一片。
“你……”温晴的表现与之前大相径庭，这也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一时间叶简依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内心已经波涛汹涌，有一些缘由隐约而又清晰。
温晴依然勉强地带着笑意，从身边拿过来一样东西。叶简依看去，这个东西太熟悉了，竟然是芃芃的成长手册，“这个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温晴轻轻地打开成长手册，里面是叶简依记录的芃芃的整个成长瞬间，有婴儿时期嘬着大拇指憨笑的样子；有小脸儿皱成包子大哭的样子；有第1次翻身的样子；有第1次坐着的样子；有第1次迈步向前走的样子；有第1次自己拿着勺子吃饭的样子；有第1次画画的样子；有第1次搭积木的样子；有第1天上幼儿园的回头招手的样子……一页一页都是孩子成长的瞬间，一页一页都写满了叶简依细致地观察与真挚的爱意。
在温晴翻看的过程中叶简依也专注地看着，眼睛湿润，目光里洒满了柔情，思绪似乎随着孩子的照片回到了她那些成长的瞬间，耳边似乎想起了芃芃小时候的笑声、哭声、呢喃声、稚嫩地喊妈妈的声音……
只是几分钟的时间，两个人都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乔垒交给我的。简依，是我错了，我不敢恳求你的原谅，因为当初无论处于多么难堪的境地，就是我错了，我最不该的就是把孩子丢下，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更不配称为母亲。这几年，别人看到的是我的风光，是我的成就，是我的万事顺意，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无数个独处的时间里，我是有多么的痛苦，自责，恐惧，悲哀，我看不起我自己。我回过来。其实只是想看一看孩子。我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跟你去争的，可是无意间，我知道了你和你妈妈……”
温晴哭着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下来，泪眼迷离的望着叶简依，又从包里拿出了父母的那张离婚证，她亲自翻开，展现出内页，递到叶简依的面前，“是前两天爸爸告诉我，原来并不是你们母女辜负了我们，而是我们母女辜负了你们，一切都是错的，从小到大，我都恨着一个影子，但是从来也没有想过，那个影子会是你，在我将要恨你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小丑一直是我自己。这一切都是错的，我妈妈才是那个破坏了别人感情的人。叶简依，我知道，告诉你这些之后，你更加不会释然，但是，我是真诚的请求你的原谅，爸爸的身体不行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剩下你，我，芃芃，三个亲人了，我知道你不愿意见他，他也没有跟我提过，但是我知道他的内心盼望着你们的，我恳求你，能不能在他最后的这些时日，你见一见他。”温晴的脸色惨白，连嘴唇都似乎失去了颜色。顾不上抹去汹涌而出的泪水，只是两眼盯着叶简依，泪水冲刷着从未有过的悲伤和期盼。
叶简依颤抖地拿过那份离婚证，似乎要盯破每一个字，胸口微微的起伏。埋藏在心底的那份自卑与怨恨，叫嚣着破茧而出，化作了一片片苍白的蝶，化成了一声声从不敢大声喊出来的回音:我妈妈不是第三者！
小时候，她没有爸爸，有小孩子在她背后追着骂她“小野种”，有同学在背后议论她“私生女”，有邻居指指点点说她妈妈是小三儿。妈妈从来不解释，也不准她争辩，只是告诉她做好自己，努力争气。她在学习上一直很努力，也很争气，可是骨子里的自卑缠绕着她那么多年。在她快三十年的人生中，她从来没有爸爸，怨过那个男人，但是怨得更多的反而是自己的妈妈，她觉得妈妈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甚至连累着她。而现在，这张80年代的离婚证提醒着她，错了，却又更伤了。
叶简依抬起头，跟温晴对视着，泪水干涸在眼底，“我没有爸爸，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说着，她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出去。
“简依……”温晴叫着她的名字，却又哽在喉咙。
顾晁然站在门口，她们的谈话他听了个七八分，看着叶简依出来，想要拉住她的手，只触到一点冰冷，便从指尖滑开。
“我去上班了，要迟到了。”叶简依头也没回，冷冷丢下这一句，朝楼梯口走去。
顾晁然望了望里面呆坐的温晴，无奈叹气，抬脚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