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再会(一)
马车车厢里,那面色苍白,枕臂而眠的黑衣男孩像做了噩梦般,大汗淋漓。
他忽而醒来,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起身。冷静片刻,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黑色的外衣,白色的里衣,其下瘦弱的胸膛上,心脏的部位,赫然有一个意义未明的图案。
“少主?”赶车的年轻人回过头,目光中有一丝担忧。
冷静片刻,他转向赶车的人,问道:“时坞,你看,这是什么?”
时坞知道这孩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扯开衣襟让他看,但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出什么来。
他的胸膛并没有忽然变得像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强壮,仍然是弱不禁风的样子,甚至肌肤下的肋骨,也似一触即碎般脆弱。
这是个病弱而阴郁的孩子,时坞看着他长大,心中最清楚不过。
“少主,什么都没有,您做噩梦了。”
一时间,男孩露出了如遭雷殛的神情。
“不可能,这里明明有……”
“少主,真的什么都没有,”时坞语气柔和地安抚他,“您生来心脏不好,切莫忧思过度。”
时坞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的神情。
男孩再也没说话,因为时坞永远不会骗他。他说没有,就一定没有看到。
但与他对时坞的信任相反,时坞不让他多想,他却总要多想几分。
没有看到……他琢磨着这几个字,重新缓缓地躺下,闭上眼睛。
一枕乌发散乱,衬得他的面孔更加苍白。这苍白的小脸上,忽而露出了一丝玩味而阴沉的笑意。
毕竟是个孩子,又身体欠佳,过了一会儿他便睡熟了。
那叫时坞的年轻人转过身,伸出手,似是想抚摸一下他的小脑瓜,手指却停留在寸许之外,未曾触及。
意识的世界,似乎总是从“无”中生出“有”。
意识的深处,有声音传递而来。
“卧槽!卧槽出大事了!”有个声音震惊道,“你们快来看她干了啥!”
似乎有一片惊呼声。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忘记了一切名词,五感仿佛都融为了一体,全方位地感知着一切。
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存在的意识,而不是那个名为“姬潇湘”的、具体的人。
那个声音在骂她——
“你这个智障,你把帝师给攻略了知道吗?帝子在这一关卡了无数次,你是去看着帝子别出岔子的你忘了吗?这你他妈都能认错人……我也是服了你!”
“她”感到有些受伤,心微微瑟缩了一下。
接着,换了个似乎很熟悉、很关心她的声音。
“你呀你,气死我了!帝子是江笠啊你个傻子,你跟帝师混到一起去了,帝子怎么办?你特么把帝师给攻略了,按帝师那个性子,哪里能放过你?我看你吃枣药丸,自求多福吧!——算了我多念念经,祝你早死早超生,不谢!”
这亲切的辱骂声几乎勾起“她”的记忆。然而很可惜,她只是一个被动接收信息的意识,不能意识到他们说的“姬潇湘”就是自己,只能感受到他们掺杂着愤怒、关心、嘲讽……的情绪。
第一个人继续吐槽:“你说你绝不绝,还沉迷在帝师的温柔乡里面了。那是咱们能沾惹的人?你那半颗天生道心是摆设怎么的?”
“别骂了别骂了,她身在局中,哪能看得出来?”有人来劝,只是中间有几句话好像被故意消音了一样,她听不见。
“再说帝师……先……又……复杂得很,她面对的就是这种情况,换谁都一样,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好嘛,她是不错,帝子可是出大事了。”
“你为什么不用‘又’,”旁边的人替她打圆场,吐槽道,“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干嘛为难她一个新人呢。”
“……”
“帝尊在小世界里过了把瘾,给帝师当了回爹。帝师这个性子,往后如何属实难讲。咱们自求多福吧!”
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嗡嗡嗡嗡的。她记不住,意识也无法解码。
之前骂她骂得最凶的人生气道:“因为你的失误,世界线要打乱重调了。脑子清醒点儿,别再认错人,听到了吗?”
这句话带着强烈的攻击性,刺入了潇湘的心中。
她的心又缩紧了一些。
“记住了,你见到帝子的时候,就会明白他和别人都不一样。历劫的是他,不是你,你是去打辅助的,得时刻在他身边,时刻为他考虑,懂吗?”
“如果有疑问,就去问慧慈大师,懂吗?”那个关心她的人问,好像把她当成了幼儿园的小孩。
“懂。”她感觉她的意识回应了一声。
那个不耐烦的人在一边骂道:“新人就是麻烦!”
很亲切的人没理他,补充道:“记住,你要找的是帝子。你们之间会有很特别的联系,他身边的人也会指引他来找你,你们一定会相遇。”
“直接告诉她吧——是江笠!江笠!!姬潇湘,再搞错要找的人,你就真完了!”
她刚想说什么,话还没出口,那边就像挂断了电话般,通信戛然而止。
她心里忽然涌起种种疑惑:这个毒舌人究竟是谁?攻略是什么?帝子是谁?帝师又是谁?
意识到这些之后,很多东西忽然具体了起来。
一阵眩晕的下坠感降临在她心中,她感到自己再次处于人间,处于沉重而滞涩、甚至陌生的□□当中。
“姬潇湘,再搞错要找的人,你就真完了!”这句话萦绕在脑中,她猛地坐起来,一头冷汗。
她不确定这是潜意识给自己的提醒,还是真实的信息以梦的形式来到了自己的意识中。
梦中,有人说过一句“世界线打乱重调了”。
她挤过两相矛盾的、混杂的记忆,思索起来。
这个世界也确实发生了改变,却不是完全改变:
她变成了十岁的模样,却还保留着她后来在慧慈大师的指点下略有长进的修为。
在原先的时间线上,她应该在仙尊身边,但如今却在和张婶同住的屋子里,睁着眼睛,望着屋顶。
仙尊刚刚身故,云华仙子已为他报仇雪恨,手刃仇人……
生死一线间,她在某种超越这个世界的强大力量的保护下,跨过了通往死亡的那条线,来到了这个平行的世界中。
在那个梦之前,她应该是介于生死之间。
沙匪将注入灵气的燃爆灵石塞进了她嘴里。如果没有意外,她的上半身应该会被炸个粉碎,然后呈椭圆形均匀地分布在四周,下风处的人则会被溅上一身血。如果不考虑那个人知不知道爆炸力度和范围的问题,或许他会干掉连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可她现在却在这里,还活着。
潇湘有个大部分不大聪明的人都有的好处:想不通,便不想。
她敲敲脑壳,下床干活。
西北的冬天很冷,戈壁滩上的大风推着人走。善行院周围没有什么挡风的建筑,只有胡杨树的叶子,在风中哗啦哗啦响。她喂过鸡,抓住一只满地乱溜达的,把手揣进它的翅膀下面取暖。
抱着鸡发了一会儿呆,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应该去无住寺,向慧慈大师请教一下。
潇湘现在不用教孩子们练武。她怀着一点希望找到自己平日里存钱的地方,里面果然有一些钱,不知是哪个时期存到这么多的。她拿了钱,向张婶告了假,次日一早便出门去了。
她特意在路过的村子里买了些油纸包的点心等礼物,又留出一些香火钱。万一慧慈大师也被世界转变,她也可以去上个香。
无住寺的牌匾还在(是她请人做的),潇湘松了口气,复又提起气,严肃地跨过门槛,进入寺中。
这个时间点是潇湘算过的,慧慈大师刚好打扫了佛堂,见她进来,微微点了点头。
“你来了。”慧慈大师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僧衣,他放下扫帚,和悦如常。
“您知道我会来?您也没有受到影响吗?”潇湘眼前一亮,觉得自己找对地方了。
慧慈大师没有否定:“今日是第十日,你该来学习了。”
十日听学,是第一世界的仙尊去世后,潇湘和慧慈大师的约定。两相冲突的记忆中,潇湘终于找到了一个锚点。
看潇湘兴奋得两眼发亮,慧慈大师不禁莞尔一笑:“天冷,先吃碗面吧。”
依旧是普普通通的一碗素面,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潇湘却吃得十分感慨。
饭后,潇湘问了世界转变产生的影响和那个奇妙的梦。慧慈大师道:“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听过今日的课,小小的寺院又来了一位客人。
“请问慧慈大师可是驻锡于此?”有一道年轻而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潇湘见来了客人,便向大师告辞。
出门的时候,潇湘看了一眼,是个年轻人,抱着个约摸有十来岁的孩子,可能是来看病的。
别人的隐私她不便多打探,她避过眼神接触,低头出去。
然而,一出寺门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上面不显眼的地方,有一个狰狞的祥云纹。
暗门?他们来干嘛?看病吗?
好奇之下,潇湘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人怀里抱着的孩子,明暗间,露出了一线线条优美的侧脸。
好俊的少年,却不知究竟生了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