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北走(四)
最初只是缺一个好用的顶梁柱,他们将一个天资非凡的年轻人推出来顶在前线,再给他一个好听的“仙尊”名号,让他在荣誉的光环下忘却自己,一心只为仙门世家、为他们所说的苍生流血出力。
如今压力不再,他不再有用,便被抛弃。当初众望所赋予他的无数赞誉,被赋予者收回,只待下一个好用的人出现,再套到他/她的头上,将他/她变作下一个在仙门世家的无上荣耀下迷失的奴隶。
雪原外的小城镇已是十分寒冷偏远,他们行来大半日,只见了两辆马车。
然而,连这样的小城镇都已经贴满了江雪寒的通缉令。
城镇门口的告示牌前,人们穿戴着厚厚的棉衣和帽子,像一只只丰满的大熊。
一个人看完了新贴的告示,讽刺道:“这年头,还是当个无用之人好啊。”
“你这话不对,有用才会被用啊!”另一个人挤眉弄眼,话里有话。
“江仙尊,清清白白的好人!被仙门世家利用完不打紧,还丢了个罪名给他,也不想想江仙尊一个人几百年驱逐的大妖比仙门世家加起来都多,投奔妖界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就是!”围观人中一片附和。
“你瞧瞧,这谁信啊!”又有人道。
张贴告示的修士还没走远,闻言回来喝道:“噤声!不许胡言,不许给罪人辩解!”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飞起一团雪球,掉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摔成了一堆。
修士大怒,但不能和平民动手,对峙片刻气哼哼地走掉了。
原因无他,冷。
一架马车悄无声息地驶过他们身后的路。
江雪寒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泪水悄然沾湿睫毛。他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泪水决堤而下。
在这偏远一隅,竟有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为他说话。
“江姑娘怎么了?”车厢一侧的春涧松听见了,诧异地问。他骑在马上,丰神俊朗,已经有几个人向他望来,见只是一个看起来颇为严肃的修士,又纷纷转开了目光。
“姐姐可仰慕江仙尊了,让她哭一会儿吧。”潇湘张口就来。
春涧松又问:“江姑娘可曾见过仙尊?”
“当然啦,熟得很,自家人嘛。”潇湘替江雪寒回答。
“江仙尊可曾带姑娘出门游历?”潇湘看了春涧松一眼,似乎看出了一点点羡慕之意。
“江仙尊不爱带旁人。”
“你怎么知道江仙尊在外不与人结伴?”春涧松奇道,“或许他在外约了朋友一同退妖呢?”
“倘若如此,被结伴之人自己找书坊写出的各种自吹自擂的话本子早就满天飞了。再说如果他真有什么朋友,为何除了宗门和江家外,无人为他说话?”
春涧松问得再刁钻,潇湘都能找出一个又一个理由搪塞他。江雪寒在车里听着,都捏了一把冷汗。
潇湘低头笑了笑:“您相信吗,仙首刚刚上任不久,就如此手眼通天?”
春涧松沉默了。
潇湘在春涧松的提点下买了些必备物资后,穿过了这座小城镇,向着茫茫的雪原行进。途中,春涧松接到了一封急信,他简单地交代了潇湘一些注意事项后,便要折返。
潇湘勒停马车跳下来,站在几乎齐膝深的雪中向他拱手鞠躬:“掌门先生留步。”
“什么事?但说无妨。”春涧松温和地看着她。
“这一路全仗掌门先生相助,但有一事,我隐瞒了您,请您原谅。”潇湘又鞠了一躬,抬头闪了一眼他的表情,有点惴惴不安。
“怎么,难道当时窃取灵气的是你?”
“确实是我,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问题……”潇湘惭愧地避开他的眼神,“您之前说仰慕江仙尊,可是真的?”
春涧松心中一跳:“真实无虚……你有江仙尊的消息么?他真的转投妖界了?”
“那就好,您听我说,”潇湘放下心来,“掌门先生不是想知道仙尊的情况吗?我这里确实有他的消息,但是绝不可对外透露。”
“好,我发誓。”春涧松道。
“江仙尊就在车厢里,”潇湘道,“没有什么江姑娘,那是隐藏身份用的。”
春涧松的双眸陡然睁大,揣在衣袖中的手颤抖起来。雪地中,他的脑子好像发起了烧。
他下马,急步走向马车,潇湘静静地让开,侧过身看着他。
春涧松掀开棉帘。
车厢内温暖如春,暖炉边,江雪寒蜷在衾中安睡。乌发散在枕边,纱笠挂在一旁。只是看起来十分虚弱。
春涧松陡然僵住。片刻之后,他放下帘子,退后两步,肃穆地躬身行礼道:“晚生春涧松,拜见江仙尊!”
车内并无回应。
潇湘放下心来,道:“掌门先生可知仙尊销声匿迹的这一年,都经历了什么?”
“有人在北地养了奇怪的大妖,为了引诱仙尊去追查,故意放出一些线索,先是在山洞中设下燃爆阵法,没有得逞,就把我抓了,”她抬起头,让颈间伤疤映入春涧松的眼帘,“仙尊用自己的血救了我,之后又赶回宗门,强撑着和妖族和谈。本以为两界和平了,就可以放下担子散散心,结果在素心城又被数只大妖围攻,筋疲力竭之时——您猜谁出现了?”
“仙首?”春涧松整个人都被不真实感包围了。
“您猜得没错,仙首出现之后,带人把仙尊关进了困仙牢,还是妖族想尽各种办法把他救出来的……大家都说仙尊投奔了妖界,我看若是一开始便投奔妖界,也不必受此等苦楚。”
“什么困仙牢?”
“为了困住仙尊而专门修建的监牢。不过仙首多半也只是他们明面上的棋子,他哪里有造困仙牢的手段?至于仙尊在里面会受到怎样的酷刑,大约也不用我说了吧。”
春涧松似乎有些混乱,叹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贵宗的孟如鹤和陈明德,或许比我知道得更多。”
春涧松震惊道:“什么?”
“掌门先生与其问我,不如查查贵宗的孟如鹤和陈明德!”潇湘紧张得喉咙发抖。她对春涧松了解不多,不知道他是否护短,“倘若您无法秉公处置,我……绝无怨言。”
春涧松愣怔良久,忽而上马抱拳道:“多谢告知。我这就回去调查,倘若是真的,某绝不姑息!也请转告江仙尊,这些日子多有得罪,请他见谅!”语毕,拍马离开。
“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啊!”潇湘喊道。
“知道了!”春涧松的声音远远传来,寻即被凛冽的北风吹散。
似乎有一种声音在召唤。
似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无有情绪地望着他。
似乎有一双无形无质的大手,从意识深处抚摸着他的灵魂。
冷风灌入肺中,江雪寒被雪粉呛了一口,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穿着很薄的衣裳站在雪地里,冷得浑身发痛,有些部位已经失去了知觉。
四周仍然是夜,却有些不同。
刚才是怎么回事,意识险些被同化或吞噬吗?他拖着麻木的双腿,在雪地里划出两道及膝深的沟壑。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此地是梦境还是现实。一抹白色的纤细身影,几乎被夜色中整片雪原的颜色吞没。
如果是梦境,它象征着什么?要给自己什么启示?
如果是现实,自己在哪里,潇湘又在哪里?
印象中,他仿佛被另一种更为宏大而不可违抗的力量所引导着到这里来。他转身望向回头的路,不确定自己应该是继续向前走,还是沿着自己蹚出的两行雪痕返回。
他的意识还不甚清醒,此时在他看来,如同梦境一般。
但那种无形而浩大的引导到此已止,或许他应该踏上返程。
江雪寒转了个身,返回来时的路。
远处似乎有一点星光,他便向着那一点光的方向走去。那光点越来越近,只见马车檐下,一点风灯摇摇晃晃,潇湘赶着马车,见到他,神色顿松。她勒停马匹,从车帘内抓了件斗篷就跑过来,往江雪寒头上一披,寻即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这具冰冷而纤细的身体。
冷极的身体不适应突如其来的热量,潇湘的拥抱也使他感到疼痛。他恍惚着,抬头望向夜空。
“仙尊,你的眼睛好了!”潇湘的声音带着哭腔,与寒风一同从他耳边刮过。
他任由潇湘把自己抱进车厢,然后从外面捧了雪来搓他的全身直到发热,拿出在之前的镇子买的冻伤药膏涂上。
一碗姜汤下肚,他才打了个寒战,回过一点神来。
“我……”他扶住脑袋。
那浩大的意志的尾声仍留在他脑海中,让他面对这小小的尘世时,有些虚幻的出离感。
江雪寒的眼睛彻底复明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车内暖烘烘的炭炉和挂在壁上的斗篷。自己依然身在马车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他掀开棉帘,一阵寒风夹着雪花扑进来。
向外望去,是暮色中、茫茫大地上的白雪。
风卷着雪花扑打在车帘上,发出微声。潇湘在打盹儿,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她的丫髻散乱,衣裳也不甚整齐,看起来是好几天都没有收拾了。
然后,他看到了一盏有点熟悉的风灯,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他把斗篷披在潇湘身上,潇湘立刻惊醒,两眼迷蒙地问他需要什么。
“春涧松呢?”他问。
“他走了,还让我向您道歉。”潇湘道。
江雪寒掀开棉帘,从小小的车窗看向他们的去路,是两道被雪掩埋了一半的车辙。极远处有一处灯火,是个小镇。
像一场未曾与敌人正面交手就已一溃千里的奔逃——他好似被这般景象刺痛了眼睛,蓦然放下棉帘,窗外的风雪卷动着他的心,一丝飘飘荡荡、无著无依的恓惶油然而生。
无非是时过境迁而已,心境竟如此不同。
“仙尊您梦游啦,”潇湘在外面说,“我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您就走出了好远,路线还弯弯曲曲的,我追了好久才追上您。”
江雪寒恍惚了一瞬间,意识到之前并非幻觉。的确有一种力量引领着他走向未知的地方。
往昔他总是净化山的灵脉,或者是这片土地的灵脉在净化他也说不定。
“我走的不是直线吗?”他下意识地问。
“是啊,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的,单单是绕路,都比走直线要慢上半个时辰。”潇湘在车外答道。
他不知道潇湘是怎么计算的,但来路不是直路,或许是走在了大地的灵脉上。
他的灵脉替他作出了选择。但这次吸收的灵气只够勉强修复眼睛和身体,灵脉依旧处于破损状态。他苦笑一声,心道这片土地的灵脉怕是很多年内不能恢复了。
江雪寒从箱子里找出厚棉衣穿上,掀开车帘道:“就地休整,你该好好睡一觉了,潇湘。”
二人垒了道防风的雪墙,给马匹做好保暖,喂上粮草和一点必需的盐之后,才进入车厢。
“你怎知冻伤时须用雪搓?”江雪寒一张美人面微微泛红,他盯着暖炉,不敢看潇湘。
“话本子里看的,冻伤比较麻烦,我想起话本子里这样写过,就这样做了,”潇湘也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僭越了。”
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潇湘好奇道:“梦游能帮助身体恢复吗?”
“不能,”江雪寒道,“这片地下有条灵脉,我的灵脉自行从中吸取了很多的灵气,和梦游无关。”
“师祖的解药还要继续吃吗?”潇湘又问。
“或许不需要。”师祖的判断是正确的,自从到了寒冷的地方后,鲛人毒对灵脉的封堵几乎消失,或许与药性生克有关,体内无处不在的痛楚已在慢慢减弱。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灵脉如此惹人喜爱——虽然它已经破碎多处,几乎亏空。
“等养好了身体,您还要再出山吗?”潇湘小心翼翼地问。
江雪寒沉默了。鲛人毒遇寒即匿,遇热即发,或许他永远不能走出极北之地。但这样也好,他也不想再见到很多曾经熟悉的面孔了。
“如果您不想再和仙门世家打交道的话,不如隐退吧。”潇湘似乎放下了心。
江雪寒点了点头,忽而一指点向她手腕。潇湘本能地一闪,瞬息的格挡绞缠之后,纵有过江笠的指点,还是被拿住了脉门。他收手道:“好久没和人过招,生疏了。”
他休养许久,气力不足,但对招数的理解和控制已至精微。倘若用上半丝灵气,与他对敌之人的手臂经络必受重创。
潇湘看着他手指间淡淡的疤痕,良久才道:“恭喜仙尊。”
江雪寒心知,她又想得多了些。
他的视线落在潇湘的头发上,她见江雪寒盯着她头顶,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
“我来替你梳头吧,”江雪寒道,“以前总是你为我梳头。”
潇湘把头发解开,江雪寒拿着木梳,捧起潇湘的头发。灵石灯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他看到潇湘竟然已经生出了几根白发,想是许久以来劳心费神,又营养不良所致。
“你今年十五了吧。”
潇湘点头笑道:“您怎么想起问这个?”
江雪寒忍住鼻尖的酸意,平静道:“没什么,只是好久没看到你了。”
雪原外面的世界依旧处于一种不大不小的混乱中。
一是向北斗宗和世家江家“讨说法”的人依旧陆续赶来,交手只在瞬息之间。
二是青阳宗掌门春涧松游历归来,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请了法条重责孟如鹤和陈明德师叔侄二人,之后将二人逐出宗门。
旅店中,孟、陈二人坐在一张破旧的方桌旁。陈明德满面怨气,孟如鹤心下盘算许久,忽而笑道:“师兄这个人,好人是好人。”
陈明德向他投去怨恨的一眼。
“师侄你还年轻,不知道这好人啊,最是以为别人都和他们一样愚蠢……”他阴森而沉闷地笑着,“去查查你师父最近的动向。”
“他不是我师父了。”陈明德低着头,闷闷地回答。
“不,”孟如鹤志得意满道,“等我们提江雪寒人头回来将功折罪,众目睽睽之下,不怕他不收你。”
陈明德倏然抬头,眼睛亮如鬼火:
“那就……拜托孟师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