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214特别篇·云华仙子
云华仙子绝望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对面的大妖动了动，云华仙子马上擦掉眼泪，又一次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透过残留的泪水，冷静观察着它们的动向。
大妖们的包围圈正在肉眼可见地慢慢缩小。缓慢，而让人心中渐渐生起绝望。
它们被丰沛的灵气引动，但一时无法吃到，故而躁动，又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这个孩子已经凭着本事干掉了三只大妖，它们每只都想吞噬她精纯的灵气，却不想把自己的命填进去给别的妖做垫脚石。
著名天才儿童云华仙子刚入仙门一年，口诀都没记完，就碰到了这种场面。
她已被逼到山壁边，面前不远处，数只大妖虎视眈眈。而身后的山壁生满青苔，无法攀爬。而她绝对不能把后背留给它们……巨大的恐惧是一种有效的驱动剂，绝望之余，小脑瓜飞快地转起来。
一共有十七只。
她算了算，如果它们一齐攻上来，以这里的地形，平均每只大妖必须在三招以内失去战斗力。不，或许连三招的时间都不会有。
她年龄虽小，但一点不含糊。当下就开始琢磨如何用最少的消耗斩妖突围。
在原先的现实里，她孤军奋战，憋着一口气，敌不动我不动，从傍晚对峙到深夜，最后杀蒙了头，一身血地回家。她进门就闷倒在地，吓坏了守门的仆人。之后时而模糊时而清醒，烧了好几天，从此落下心病。
哪怕后来她变得强大，任何大妖在她手中的山河剑下都毫无还手之力，碰到被围攻的情形，还是会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僵硬，然后在精神创伤中狂杀不止。
但在这个梦里，她不是孤身一人。
任贞恍惚间身处这片河滩，不知多久了。
此处风物皆是南方景象：鸟鸣悦耳，远处青色群山柔和连绵；水清见底，石上苔藓青翠可爱……比起天高地远、时常风沙漫漫的西北沙柳堡，简直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他恍惚了短短一刹那，便知是宝镜中的世界。看天色，约莫是申时末，不久后，黄昏即将笼罩大地。出于习惯性的谨慎，他下意识抚了抚冷硬的玄铁护臂，拔出佩在腰间的刀看了看。
既知此处不是现实，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溜达、观察四周环境。
离开风景如画的河滩后，一个高大的陌生身影出现在视线中。那个人也发现了任贞，脚步顿了顿，远远地向他走来。
他是宝镜制造出来的存在，还是一个意外进入梦境的人？宝镜居然可以让别人进入他的梦境？
任贞有点震惊。他暗暗用手压住刀柄，仔细打量这个人——只见一个大敞着怀、邪魅狂狷的长发美男子阔步而来。其人身量很高，气势张狂而艳烈，数步外，已有三分迫人的压制感。
这美男子亦皱着眉头，居高临下地睥睨他。
任贞比少年时代长开了些，脸上还多了条淡淡的疤痕，气质也硬朗了许多，更有些冷淡的煞气。妖王一时没有认出，心里暗道：这人眉眼熟悉，像是在风芜城见过。
他早忘了任贞的名字，只记得曾经见过面，还在客栈同住了一晚上。
那一夜他久违地睡得安稳，仿佛回到了幼时母亲的身边。
任贞确实有这样一种令人感到安稳的力量。
尽管外貌和处事手段变了，他的心性也不会变——他是真的希望能做一个贤夫良父的，就像他的父亲，以及古往今来无数依照风芜城传统早起晚睡、一心操持家庭的男子一样。
任贞也从妖王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迷惘和熟悉，他打量着妖王，总觉得在哪见过。但此人绝非池中物，如果他见过这等人物，又怎能不记得？
妖王打破了沉默：“你是……”那个叫什么来着？
“沙柳堡任真。”任贞拱手道。
是任贞啊。
但任贞没认出他，他有点不爽，就当做也没认出任贞，但眼神明显一言难尽。
妖王看看四周，道：“这地方有古怪，你在这里多久了？”
“这是梦。”任贞道。
“梦？怎么可能？”妖王看了看自己的脚下，他动了动脚，石块间的摩擦声和互相撞击的质感都与真实的世界无二。
不远处忽然传来儿童受惊的啼哭声。任贞和妖王对视一眼，二人飞快地向那边跑去。
“好香的灵气！”妖王闻了闻空气，忽而眉头一皱，“不好，是云华姐姐！”
任贞闻言心里一紧，二人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转过前面，就看见一群大妖围住了一个约摸有七八岁的孩子，她持剑左支右绌，甚是吃力。
妖王认真看了一秒，心中波澜微生。
云华仙子小时候特别可爱，如明珠生光。可谁知道她长大了会变成杀妖时毫无人性的……呢？
妖王尝试放出威压震慑群妖，但梦里的大妖可不会识别威压。妖王见状，伸手丢开两个大妖，一头挤了进去。
这边厢，小云华见有个身形高大、一眼看起来就不怎么善良的陌生人带着一身浓到辣眼的妖气进入了包围圈，心中警钟大响。
她一边抽噎，一边擦去眼泪，用剑对准了他。带着哭腔喝道：“你就是它们的头子吗？”说着，一剑朝他的肾捅了过去。
妖王麻利地闪过，暗暗心惊：云华仙子，果然好眼光，居然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份！
只是这话叫人怎么回答？
小云华一击不中，双手已被妖王制住。妖王把剑从她手里抠出来，塞回鞘中，对包围圈外的任贞喊道：“你看好她，接住！”
“好！”任贞答道。
妖王抄起小云华，随手团了下，往外一抛，她的身形越过众妖的头顶，向着任贞的方向划出一条高高的抛物线。
“区区小妖，本王来对付足矣！”妖王暴虐之心上头，发动了攻势。
半空中，一道剑光向任贞刺来。
任贞只做好了接人的准备，此时躲避不及，看到小云华手中亮光一闪，心道不好，杀上头了。绝境之中，他抬起双手，稳住下盘，准备碰碰运气，作自救一搏。
过招只在瞬息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这自空中落下，势大力沉的流星一剑被紧紧遏在两只雕花的玄铁护臂间，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噪声，几乎震聋他的耳朵。
但总算不能再前进半分。
任贞双臂搅动，那剑不过凡剑而已，在云华仙子炼制的护臂间碎裂为片片金属。
小云华一脚重重蹬在他护臂上，翻了个身稳稳落地，仍是扎了个架子，手里握着半截断剑不松手。
仔细看，她两眼发空，理智已被恐惧蒙蔽。
任贞想靠近，又怕她暴起，便隔着段距离张开手臂给她看：“你看看我，我是人，你且放心。”
小云华闻言，头晕似的扶了扶脑袋，又呆愣愣地看了任贞一会儿，手方一松，断剑落地，人也跟着软倒在地。
任贞赶忙接住她，又哄又拍，还叫了叫魂儿。好不容易将她安抚好了，才想起那个人刚才应敌时说的话——本王？什么王？妖王吗？
任贞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
他完全没考虑这个邪魅狂狷的长发美男子就是妖王，因为按照他记忆中妖王的长相，完全不会往这个方向发展的样子。
怀里的小云华缓了一会儿，咳嗽几声，拍拍胸口，深呼吸几下，回过神来。
“你是谁？”小云华好奇地盯着他，拍拍衣服，自己站了起来，“我家新来的佣人？”
“这……倒不是。”任贞蹲在地上看着她，不知所措。
他要怎么跟小时候的云华仙子介绍后来的自己？
“莫非是我的堂表兄弟？看起来也不像啊。”她自言自语道。
“我叫任贞，风芜城人氏，恰好路过而已。”
“你和他是一起的？他不是妖吗？”
任贞道：“他是我认识的人，方才就是他救了你。”
“好吧，那我就当做不知道你偷偷与妖族往来，你走吧！”小云华见他面貌清秀，腰线柔软合宜，还佩着一把刀，深浅不一的青碧穿在他身上，甚是柔和——姑且把他当做好人。另一个……人家好心来救她，她不好说什么嫌弃的话，就不评价了。
她大义凛然地背过身去：“你们走吧，不要让我看到你们的方向。”
任贞忍不住笑了。
“快走快走，一会儿巡山的人来了，我不好交代。”
“交代什么？”妖王料理完了那些小杂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小云华赶紧藏到任贞身后，还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到脚，摔了个屁股墩儿。
“别吓她，她怕妖族。”任贞赶快把她扶起来，拍着身上的土道。
妖王果然在五步以外停下。
小云华看了看天色，突然紧张道：“哥哥，背我。”
任贞蹲下身，让她伏在自己的背上。又轻又软，像他与“家”有关的每一个梦。
如果真的有一个这样的孩子，那多好啊。
背上的孩子拍拍任贞的肩：“哥哥，让他走开啦。看在你帮我的份儿上，我带你到集市上去，今天是上元，有好多漂亮的花灯看呢。”
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转移的，此时她已经忘记刚才的紧张，满脑子都是形态各异、制作巧妙的花灯了。
任贞看了看妖王，用只有小云华一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我们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为什么？”
“他的家人都不在了，如果我们都不带他，他会很寂寞。”任贞悄声道。
他第一次碰到梦里出现别人的情况，最好还是一同行动吧。
“好吧，”小云华为难地看了妖王一眼，一咬牙，“那就一起吧。”
三人走在夕阳下，远处的城镇若隐若现。
“本王不好吗？为什么要让他背？”妖王走在一旁，十分不爽地瞥着他们。
“你是妖，任贞哥哥是人，我当然要任贞哥哥背。”小云华一脸理所当然。
“嘿，妖和人有什么区别？”妖王想起当年差点被砍死的经历就后怕，心想一定不能让云华仙子养成歧视妖类的想法。
小云华os：因为你身上妖气太重，辣眼睛--
嘴上说：“妖类吃人。”
“人类自己就不杀人了吗？”妖王反问。
趁她语塞，妖王自证道：“你看，我刚才还救了你，所以我是好妖。”
“你真的不是妖界派来的卧底吗？”小云华质疑道。
“……”你这叫人怎么回答，妖王无语。不过倒真的有些妖族在谣传他是人类派来的卧底。
“嗯……就是不想要你背嘛。”小云华环住任贞的脖子，冲妖王吐了吐舌头。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任贞和蔼可亲，一定会向着她。
任贞果然说：“好了，不要逗她了，让她睡一会儿，不然到集市上要困了。”
云华仙子打了个呵欠，小脑瓜枕在任贞肩上，好像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任贞听到她迷迷糊糊地说：“你为什么要救我呢？多危险啊，如果你不出手，时间长了我也可以干掉它们的。”
妖王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梦中的时间没有逻辑可言，仿佛是片刻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集市上。任贞颠了颠背上的小云华，把她叫醒。
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满街的花灯都动了起来。
高出街边房屋许多、体型如小山的红色金鱼灯吐出一口光圈，向天空飘去；生动灵巧、色如冰雪的狮子灯，用前爪按住了一只小狮子；八角琉璃宫灯上面，美丽的图案变来变去……游龙走马，争奇斗艳。
然而街上没有一个人。
他们从街的这头看到那头，妖王和小云华对各种花灯评来评去，对灯魁的归属争执不下。任贞有些少女心性在，第一次见这么多南方样式的花灯，心里喜欢，让小云华坐在肩上。她又嫌不够高，转而骑在了妖王肩上。
妖王揣着两手，冷不防头发被她抓住。小云华小手一指前面，两腿在他胸口一磕，意气风发道：“走，我们去那边！”
任贞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妖王的表情当真是一言难尽。
“竟敢把本王当坐骑……”他一边说，一边身体很诚实地向那边去。
“我想去世界的尽头——”肩膀上的孩子一朝得逞，开始扑腾个不停。
“好。”妖王慢悠悠地在各种花灯间穿行，像夜里河中的一叶孤舟。
她从一个无人看守的糖画摊子上拔了三根，给任贞和妖王各发了一根，道：“今天玩得很开心，多谢，请你们吃！”
“多谢。”任贞道。
他从未吃过味道如此纯净、令人感到幸福的甜味。
或许梦境的主人的认知会影响梦中的一切？
他心中一动，看向旁边的一个美人花灯，美人一笑，将自己发间的花摘下来，簪在他鬓边。那人造花戴在他发间的那一刻，便成了真花，散发出清新的香气。
似真似幻。
“我要回家啦，以后有缘再见！”小云华不知何时已在数步之外，向他们挥手。
两人再看四周，灯市的色彩渐渐淡去，就好像所有的游客已经散去了，空气里染上了一丝淡薄的凄清。
妖王双手叠在脑后，任贞也含笑挥手。
“谢谢你！”任贞喊道。他始终感谢云华仙子救了他一命，让他可以生活在更广阔的世界里，而不必早早含冤而死，或被拘于一家一室之中。
“客气啦，以后你再来，我带你上山挖笋子，可好吃了！”
她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将手拢在嘴边喊道：“明天不要起来背书——”
“好，”任贞笑道，“后天记得补回来啊。”
“我知道啦——”
小云华的身影消失在夜里的街道尽头，上元夜的梦倏忽消失，只留下他们二人在一片乳白的薄雾中。
任贞看看妖王，刚想说点什么，陡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你是妖王啊！”
他笑得站不直：“哈哈哈哈哈！你居然长成这样了，怪不得云华仙子不喜欢你呢！”
“笑什么笑！”妖王恼羞成怒，“快给本王绷住，不准再笑了！”
任贞好不容易笑够了，直起身子，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正色道：“我知道了，这或许是云华仙子的梦。”
二人分析猜测了一通之后，薄雾也渐渐散了，二人各自从梦中醒来，皆感不可思议。
后山的山洞中，云华仙子醒来之后，心里吐槽了一百句。但一思量梦里的情形，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心头似乎有块石头就此放下了，连被大妖包围恐惧症似乎都好多了。
二百余年前的那个下午，她抄近路，被包围，错失了看那年的花灯。虽然后来听了大家的描述，在后面的很多年上元灯会也都一次没落，但心中始终有一份缺憾。
会做这个梦，或许是当初的意难平吧。
但平了难平的恨，愈合了难愈合的伤，缺憾就真的能消解了吗？
——是吗？
她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