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觊觎（三）
城库中腾出一间空屋，大圆桌被铺上了整洁的桌布，桌子中心摆着一个装着各色野花的矮陶瓶。众妖鱼贯而入，分宾主落座。土伯和妖王坐在上首，桃家姐妹和妖将们坐在下首，每一双眼睛都紧盯着这两人，等待一个决定。
众人坐定后，几个侍从将茶水和装着干鲜果品、诸般点心的碟子捧上来，又布上餐具。
妖王看着土伯，土伯道：“各位远道而来，请暂歇片刻，咱们吃过饭再说。”
妖界和素心城虽非盟友，但因同为妖族而天然地站在同一阵营，互相比签了和约的人类更亲近。妖将们见妖王与土伯熟络，纷纷动手开吃。紧接着各种美味佳肴也流水般上来，另有酸甜可口的果浆。菜肴之丰盛，竟与往昔城在时无二。
这些妖将出身山野，没有见识过素心城的文明繁盛，素来鲁莽行事，又兼腹中饥馁，见到美食便把持不住，一时间如风卷残云，碗碟皆空，仍意犹未尽，眼神不时往门口瞄。
甜咸两道汤后是主食，撤下碗碟后，仍旧是各种点心，总算将这些远来之客的肚子填饱了。端的是心满意足。
“土伯，人修怎么突然到这儿来撒野？”妖王心里有事，每道菜略动了动，便停箸不食。
“今日上午，一伙穷凶极恶的人修突然杀来，不仅屠戮城中居民，还布起雷阵，将城主重创。所幸建城之始，我们便决定在各处分布城库的通道，因而大多居民得以幸存。”土伯端起茶盏，手却在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土伯一向温和从容，妖王未曾见过他失态的模样，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不妙的猜测。
“外面那棵焦树是？”
土伯点了点头：“她的夙愿。”他温和的面容第一次流露出悲切的神情，然而片刻即逝。只是垂下眼帘，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若说原因，很可能和公子生父有关。”
土伯将前尘往事一一道来，妖将们听着都要气炸了。
“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这关他甚事？不就是搞点天地灵气用吗？”
“妖族借的天地灵气多去了，天地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一点？哪轮得到他说三道四？”
“我们什么时候去救人？公子姓甚名谁，什么长相，关在哪里？”妖王皱眉问道，他早已听闻素心城主曾在人界有一子，却不知道此人是谁。
土伯见他心思重重，便道：“何必如此担忧，公子去前曾自卜一卦，卦象是逢凶化吉。咱们且放宽心，慢慢商议对策。”
这些靠实力和运气厮杀出来的野生妖不能理解居于大城、养尊处优的妖怪。听到土伯还不急，一个个恨不得马上抄起家伙替他们去抢人。
妖王下意识地端起面前的春茶，只觉茶水的热意从舌头一路熨到胃里。
一个妖将突然拍桌而起，大声道：“打到仙门去，救出公子！——公子贵姓？”
“公子姓江，名雪寒。或许在座各位中，有人曾经见过他。”
妖将刚想再喊一遍口号，突然意识到江雪寒就是老对头的名字，脸色霎时变了。
另一个妖将机灵地接上话头：“救出江仙尊！”
“对！”其他妖将纷纷起来应和，“我们打过去，定要为江仙尊讨回公道！”
妖王动容，目光扫视着义愤填膺的属下们，微微颔首。他不动声色地搓了搓刚才抖上茶水的手指，虚按了按手示意安静，只是目光又一次转向土伯。
妖将们暗自揣摩妖王的表情，心道：跟云华仙子有关的事情，支持就行了。江仙尊是云华仙子的师兄，约等于大王的大舅哥，有利无害。
妖王的心中，则被另一桩事占据着：失信于云华仙子，他懊恼愧悔至极，深觉没脸见她。待她几年后出关，看见如今的情形，将会作何反应？他无惧于战斗，亦无惧于在心上人面前丢脸，只怕她露出失望的眼神。
“多谢大王援助。”土伯站起身来，向妖王深深一揖。“各位且宽心住下，待有了消息，咱们再行动。”
妖王也马上起身，还礼道：“定当尽力。”
这是阔别多年后，妖王第一次回到素心城。
深夜，妖王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踱步。
宴席上没吃饱，不多时又饿了。客房里备的点心已被他吃光，可是妖界之王怎么能夜探别人家厨房？
他饿得睡不着，翻来覆去，还是决定去探一探。
一开门，吓了一跳，桃二十四背对他站在门口，提着食盒，好像在等他。听见门响，转过身，一双锐利的俏眸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果然还是这个老毛病，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饭，非要加餐。多亏我记性好，你不用白跑一趟了。”
妖王讪讪地让开路，桃二十四挤进门里，不忘白他一眼：“还好我来得早，看你这样子也找不到厨房。”
“你还挺了解我。”妖王邪魅狂狷的老脸一红。
“哼。”桃二十四傲娇地哼了一声。
妖王伸手要接食盒，桃二十四道：“你是贵客，坐下吧。”
他依言而坐，桃二十四从食盒中拿出几道精巧的小炒和一碗面，摆在桌上。然后在对面坐下，单手托腮，眨了眨眼，道：“请吧，还要我喂你？”
妖王os：实不相瞒，大姐，你在对面我是真的没有胃口。
他看了一眼桃二十四，见她没有突然动手的意思才拿起筷子，饥饿战胜了他的理智，他很快便将桌上饭菜一扫而空。
“好吃吗？我做的，没下毒。”桃二十四收起碗碟，连带空掉的的点心碟子。拍了拍手，门外的侍从便捧着托盘进来，把新做的点心和茶水摆在桌上，又将撤下的食盒带走，关上门。
妖王看着她的脸，心道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转眼看见桃二十四，仔细一想，桃家姐妹小时候都很像，大概是新化形的小桃树。
“怎么，你不是喜欢云华仙子吗？”桃二十四揶揄他。
“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妖王道。
“都这么多年了。”桃二十四感叹。
妖王幼时曾在素心城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城主曾经抚养过他一段时间，他一直记挂着城主的恩情，所以才会第一时间赶来。
他和桃二十四相识于幼时，同在素心城慈幼局长大。那时候他最怕桃十三，因她脸上有可怕的疤。还怕桃二十四，因为桃二十四老打他。
他的父母与素心城主相识于人界。素心城建立后，他们便将妖王托付给城主照看，从此过上了自由自在的二人生活。妖王父母过世后，便由城主带在身边抚养。彼时妖王刚化形，年龄小加娇气，不爱好好吃饭，总被高他半头的桃二十四压着打。
桃十三认为大妖必然会经历许多战斗，对孩子们打闹视而不见，只有城主会阻止桃二十四，是故妖王孩童时期最喜欢在城主身边当导盲杖。
城主虽未想起前事，但下意识喜欢小孩子，就经常带着他到处走动，一大一小姿容皆美，十分赏心悦目。妖王童心虽懵懂无知，却对城主有了十分的好感，每天都采新鲜的花朵放在她窗前。
那时素心城建城未久，桃家尚未形成气候，人手不足，总有许多事情来找城主和桃十三，其中就包括时常在外奔走、还不是地底宅男的土伯。每当此时，城主就会暂且放下妖王，专心考虑土伯的事。妖王见土伯一来，城主就不理自己，总是心中委屈。
但是有一天，土伯和梅、桃二人说事，他在一旁无聊玩耍，偶然抬头，发现土伯面对桃十三时有些不自然，再看桃十三，才发觉他们二人之间奇怪的气氛从何而来——一个有心而不确定对方心意，一个一清二楚却故意保持着距离。
“城主城主，土伯是不是喜欢十三大人呀？”二人走了，妖王精神起来，围在城主身边撒娇。
“你呀，不要乱说，当心二十四打你。”
城主纤纤玉指轻点他额头，妖王飘飘然如在云端。
妖王真心以为自己长大了就可以和城主结婚，便放任自己的真心，喜欢着城主。
少年时期，一次他路过门外，听到土伯和桃十三说话，得知喜欢的人居然早已有一个孩子，一时难以接受，头脑一热就跑掉了。
他一口气跑出很远，回头看时，素心城和心中城主的面容都成了一个小点，在黄昏中孑然孤立。
之后，他冷静下来，思考今后应该何去何从。忽而想起父母为人类所杀，悲愤交加，便决定在人间作乱，顺便到处打比他弱的妖怪，就这样圈定了一大片地盘，与人修分庭抗礼，是为妖界。
他划地为王，直到被云华仙子打败。
“没想到江雪寒就是城主的儿子……”
妖王回忆着她的模样，又尝试着想了想仅有几面之缘的江雪寒的面貌，不禁唏嘘。
“我道人类怎能这般惊才绝艳，原来是她的手笔。”
以前喜欢人家亲妈，现在又恋慕人家师妹，纵然不像人类一样讲究三贞九烈，妖王也恍惚觉得离谱。
桃二十四点头，惋叹道：“他与城主甚是相似。”
“造化弄人啊。”妖王真心实意地感叹。
“是啊。”桃二十四尝试着在他脸上寻找幼时玩伴的影子，但仿佛变了个人般，那个乖乖的委屈小孩早已无迹可寻。
“我不懂人修那帮人，但事情绝不会简单了。”妖王抬起眼帘，双眼熠熠生光。他虽在云华仙子面前表现得像个智障妖艳花孔雀，背后的实力和气运却不容小觑。但能让诸多势力尊他为王，必然不简单。
“嗯？”桃二十四一边收起碗盘一边起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有可靠的消息？”
妖王也站起来，帮她收拾。
桃二十四身量不低，妖王如今比她还高出一头半，站在雕工精巧的桌前，属实有些憋屈感。他把最后一个碟子递给桃二十四，道：“北斗宗还有那位师祖在。”
桃二十四接过碟子的手顿了一下，忽而弯了弯眼睛，道：“我省得了，多谢你提醒。”
妖王看着她盖上食盒，道：“以江雪寒的身份和背景，在找到证据或者屈打成招、钉死罪名之前，仙首不可能在明面上闹，除非他想同时得罪北斗宗和世家江家。你叫人暗查一下，他们有没有那种秘密监牢，或者之前的年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运输动向。”
他的手平平地比划了一下，道：“如果你们动手，提前知会一声，我们随时可以接应。”
妖王看着桃二十四的眼睛，其中是完全的信任。
“那便如此这般，我去和土伯说。”桃二十四点点头，提着食盒离开了妖王的客房。